王渐鸣绘雪中兰
■王渐鸣
岁末寒冬,铅云黯淡,天气预报说近日有雪下。南方人都喜欢雪,雪是冬天最大的盼头。只是大雪并不慷慨,很多年不曾光顾我们这座小城。
一天,有的地方果然飘起了雪花,那些在县里和山乡的朋友按捺不住“群”情激动,纷纷在微信里晒照片、发视频,把老天一个漫不经心的过场渲染得浓情蜜意似的。所幸市区在傍晚时总算也飘起了飞絮般的雪花。第二天清晨,树叶上敷了薄薄的一层,说不上银装素裹,但有总比无好吧。
上班到工作室,我寻思着今天画什么,所谓“触景生情”“画因时作”,自然离不开这个“雪”字。我突发奇想:就画幅雪中兰花———这多少令我有种惴惴不安的小兴奋。“兴奋”就兴奋在此前从未画过雪,今天乃是全新的尝试;而“不安”就不安在:兰花会在雪里开吗?画出来人家会笑话我没一点常识呢!
捣弄了一个上午,画了两遍,一幅雪中兰才告成功。对画自赏,颇有一份小得意,原先的不安也全然没有了———因为,我心与古人相期。
把作品拍照发于朋友圈,果然有人问:雪中安有兰花开耶?
我回复:君知王维“雪中芭蕉”、东坡“朱竹”典故乎?
宋人沈括在《梦溪笔谈》里记载,他家藏有王维一幅《袁安卧雪图》,图上有雪中芭蕉。这引来一段争讼,有人说芭蕉于寒冬叶枯,何来叶大覆雪?有人说确实有,我在岭南见过。连朱熹老夫子都摆出个评判员的架子说:“雪里芭蕉,他是会画雪,只是雪中无芭蕉,他自不合画了芭蕉。人却道他会画芭蕉,不知他是误画了芭蕉。”这些人,都是从地域风土的角度来裁量,殊不知老天的脾气,偶尔也有让人捉摸不定的时候,唐朝时有没有“六月飞雪”无从考证,但如今早不是奇闻了,有时怪异得连天气预报都不靠谱。
明朝的谢肇淛更是上纲上线,认为“如右丞雪中芭蕉,虽闽广有之,然右丞关中极雪之地,岂容有此耶?”由此把问题扩大化,“……画陶母剪发而手戴金驯,画汉高祖过沛而有僧,画斗牛而尾举,画飞雁而头足俱展,画掷骰而张口呼六,皆为识者所指摘,终为白璧之瑕。”谢肇淛并由此提出一个论点,说:“作画如作诗文,少不检点,便有纸漏。”这岂能相提并论?打个比方说:眼睛长在鼻子之上,这是不容更改的事实;但是,眼睛与鼻子相距的比例,却是因人而异的。
王维是听不到后人对他的指责了,听到了也不知他会如何作答,倒是睿智的苏学士为我们提供了一个绝妙的反击。相传苏东坡曾在皇家画院用朱笔画竹,朋友笑着问他:“哪里有红色的竹子?”东坡道:“难道有墨色的竹子吗?为什么人们都去画墨竹?”是啊,若什么都以物理相苛求,那艺术还能成为艺术吗?
中国画之所以高妙,在于写意。这个意,就是心中所想,高于本来形质,赋于它感情、色彩和寄托。知乎此,你才能理解徐渭为何让梅花与牡丹绽于同时,你才能理解八大山人的鸟和鱼怎么都是翻着白眼,你才能理解傅抱石、关山月的《江山如此多娇》缘何把东西南北四地景观汇于一幅。
在这幅《雪兰图》上,我题有“朱颜也有凌霜节,并与梅花斗雪开”的诗句,则更是一种主观之意的表达。事实偶相违,却在情理中———这便是中国画令人涵咏不尽的原因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