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作品】愿天堂没有火魔肆虐
来源: 青原区融媒体中心 2021-06-03 11:07 井冈山报社融媒体

愿天堂没有火魔肆虐

 

叮铃铃……

2019年早春的深夜,乍暖还寒。早已拥衾入眠的我,陡然被一阵急促的铃声惊醒。睁开惺忪的双眼,我颇为不耐地拿起手机、扫向号码,竟然是帮扶对象老宋儿子东打过来的,一股不祥之兆立时涌上心头。

“主任,我爸被火烧伤了,现在市人民医院抢救。”

我心猛的一紧,果然出事了。简单问明缘由、寒暄几声,我立马起身、着装、下楼,驱车直赶医院。

春寒料峭的医院夜晚,阒无几人,我直奔住院部。老宋已由急诊科转入烧伤科。待见到老宋时,我瞬间呆了。只见其全身被纱布包裹,面部显露未擦洗净的烟熏火燎色,一双浑浊的眼睛无力睁开,显然已经醒来。见我靠近,明显有微微亮色,而后嘴唇蠕动着,似乎想说些什么,可惜却丝毫听不清。我强忍心中的悲恸,轻言安慰老宋:好好养伤,一切有我、有党和政府呢!

将东拉到走廊,我仔细询问了由来。原来,老宋白天烤火,由于手脚不便,不慎引火上身,待附近村民赶到,全身已大面积烧伤,被火速送往市里抢救。其实,不久前,也发生过类似事件,但没有酿成后果,东也没有告诉我。可是,这次却……

医生值班室里,我向主治医师了解了救治情况,恳请全力以赴医治老宋;并向东仔细宣讲了扶贫医疗的“四道保障线”政策,希望他放下心理负担,尽力配合医生,全力挽救父亲。主治医师早已知晓老宋的身份和家庭情况,温和却又不无遗憾地告知我们:老宋虽经抢救已醒转,但全身百分之六七十已烧伤,情况十分危险,治愈的可能性非常渺小,哪怕送往省城或省外大医院医治也一样。而且,即便能康复,仍需天文数字的费用;即使贫困户仅需支付10%的比例,恐怕仍是一笔不菲的支出。听闻医师的话语,东脸色苍白地望向我。良久,室内一阵死寂。我宽慰地拍拍他的肩膀,坚定地说:“尽人力,知天命。别担心,有我呢!”但我心中却是疑惑,这一劫难,老宋真的能平安渡过吗?

夜已深,晓露微寒。临别前,我掏出身上仅有的几百块钱塞给了东,离开了医院。

回到家中,躺在床上。窗外繁星闪烁,屋内妻女安眠。而我却辗转反侧,夜不能寐,与老宋相识相熟的画面一幕幕如蒙太奇般映入脑海……

 

三年前。

当我与村支书第一次踏入老宋的家中,眼前的一幕彻彻底底将我石化了。破败的土坯房内,阴暗、潮湿、逼仄,由于杂物凌乱,竟无一处可立脚,更勿谈落座了。屋内四处迷漫和充斥着一股久未倾倒的尿骚味,令人作呕。微弱的光线下,我看到一个头发蓬乱、上身颀长而精瘦的老人坐在那,面容灰暗,根本看不清相貌。那就是我今后需要帮扶的对象老宋吗?

村支书大声地对着前面的老宋说话,简单道明来意。而后只听到老宋一阵咿咿呀呀,不知所云。他竟然耳背,而且口齿不清。

我刚想上前仔细询问有关情况,却被村支书劝离了房屋。在屋外,村支书详细介绍了老宋的情况。原来,老宋年纪并不是非常老,跟我母亲同年,六十余岁,长期离异,一直独居。他本人患有精神病,腿脚中风,偏瘫在床,生活不能完全自理。问及家人情况,村支书介绍道,据说老宋文化程度很高,读过高中,人也聪明,年轻时娶了妻子,生了两个儿子。但老宋脾气暴躁,动辄打妻骂子,甚至将小儿子转卖给他人,以致后来妻离子散。妻子坚决地跟他离了婚,长子也长期在外打工,不愿意回来和他一道过日子。此后,老宋愈发暴躁,性格古怪、偏激,经常与村邻发生矛盾。长期以往,成了远近闻名的“武疯子”,村人皆不敢向前。即便其偏瘫后,也没有人愿意接近他了。

且说老宋的长子东,年轻时因缺少家庭的关爱,竟误入歧途,被“法轮功”所毒害,后经政府改造,才逐渐走出了迷途。前两年,其被劝返故里后,在政府的关心和亲友支持下,另行择址建了一间平房,年近40终于娶上了一位离异且带娃的妻子,刚刚生了自己的小孩。由于长期的怨念,也担心妻儿被罹患精神病的父亲欺凌,所以东除了基本照顾老宋的饮食外,两人无交流、无接触,仿佛两家人般。

听完村支书的介绍,我甚为唏嘘、长叹不已。既哀其不幸,也怒其不争。造成今时今日之局面,又何尝没有老宋昔日自身的缘故呢!然不管如何,既然他已列为贫困帮扶对象,就必须妥善解决他的“两不愁三保障”问题。而眼下,尤为关键的是他的住房问题。如此恶劣的住宿条件,我很怀疑,它能否经受得住一场暴风雨的侵袭。

尽管老宋的儿子东已经享受过国家危房改造政策,但经过与村委的斡旋,村里同意给老宋实施“交钥匙工程”,另外建造一间20平方米以内的砖瓦房,并且立即着手动工。我想,至少老宋能马上有一个安身立命的处所,不至立于危险之地了。至于其他事情,我也与村支书一一作了商议,得到他的赞同与大力支持。

 

由于工作的琐屑与繁忙,数月没有去看望老宋了,心里甚是愧疚。想着老宋的家庭困境,我决定去走一趟。自掏腰包购买了大米、牛奶、面包以及毛巾、牙膏、牙刷、香皂……林林总总,也才200元左右;外加单位收到捐赠的一件冬大衣,应该可以给他抵御一定的风寒吧!

村里的办事效率很高,再见老宋时,他已经入住新的砖瓦房内,虽然不大,仅十余平方米,但对于曾栖息于风雨飘摇处所的老宋来说,已经算是不错的安置了。令人尴尬与难堪的是,由于原先的土坯房拆除,老宋把那些破桌烂椅、坛坛罐罐一股脑儿全搬进去了,小小的空间更显逼仄,难以立锥。村治保主任无奈地解释道,老宋脾气执拗,村干部要给他遗弃一些破旧物品,他死活不肯、大发雷霆。我一阵无语……

终于能够近距离与老宋接触了。我找了条凳子擦净坐下,与老宋面对面交流。眼前的老宋坐在床上,头发白且乱,眼眶深陷,眼角有黄白物溢出,鼻梁高耸,牙齿已基本脱落,仅剩的几颗也甚为焦黄;他的左手蜷缩着,只有右手能伸缩自如;全身脏兮兮、油腻腻。我陡然一阵心酸,想起我故去几十年的祖父,曾经的他似乎也如此沧桑;想起与老宋同龄的母亲,她享有退休保障金而幸福安康。

简单地交流中,老宋由于牙齿漏风,数次唾沫喷贱到我的记录本上、我的脸上,我默默地拭去。我惊讶地发现,虽然老宋患有精神病,但还不至于思路紊乱,他喜欢看书,床头凌乱地放着几本残破的杂志;虽然口齿不清,却也能略微地听清他所表达的意思;更为讶异地是,他很热情,不停地打招呼、请落座、留吃饭。我尴尬地望向四周,就这里?他自己尚且不能自理,还留我们吃饭?尤其窘迫的是,他还颤颤巍巍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包廉价的、不知何时解封的、似乎早已发霉的烟要递给我抽,我差点泪奔……

 

随着扶贫要求的从严,我去看望老宋的次数也愈加频繁起来,从数月一度到后面的两月一次、一月一次甚至一月两次,我与老宋的接触越来越多了。

老宋很简单、纯粹,从不知道提要求,只会打招呼、只会表示感谢。“主任、来了?坐啊,抽烟,这里吃饭啊。慢走啊!”每次翻来覆去几乎都是那几句,但每次我都能感受到他那无比热情的心。我也无法跟他深入交流,只能通过村干部、周边村民以及他的儿子东等了解他的状况。

听说老宋爱看小说,我便偶尔带几本故事书给他解闷,可惜从未见他当面看过。老宋的衣衫破旧,我便将自己的旧衣服打包了一大堆给他捎去;我欣喜地发现,他换上了我的衣裤后,神情明显有所好转。但再次去看他时,衣服还是那件衣服,裤子仍是那条裤子,却已污秽不堪、残破不已;因为,他从不洗澡,也从不换洗衣服。或许是自己惫懒,也或许是无人帮其洗换,我无从知道,也无法去苛责他的儿子儿媳。毕竟,他曾经又何尝对得住自己的儿子?

有一次,去看望老宋时,已近黄昏时分。在热情地招呼我吃饭遭谢绝后,他颤颤巍巍地用仅能自由活动的右手从面前的纸箱里端出半碗冷面,还在对我吆喝:“吃,吃。”刹那间,我禁不住热泪盈眶,心恍如玻璃般碎了一地。原来,这竟然是他一天的伙食。早晨,东在去城里务工前,把早餐端给他;中午,东不回来,他仍旧吃这碗冷面;晚上,若是东从城里回来得晚,他可能仍需继续吃这碗冷面。于是,每次去看老宋时,我都会带点面包、饼干、牛奶等易充饥的食品。如若东无暇照料他时,也不至于忍饥挨饿。

我一直很好奇,老宋三肢残疾,似乎从未看他移动过,他是如何解决排泄问题的。但当那天去看望他时,终于明白一切。我尚未进门,老远便闻到一股极为难闻且刺鼻的秽味。待进门看到桶里的东西时,已了然于胸。在无人环伺身遭时,老宋居然整天处于这样一种境地当中。我默默端起桶,到外面为其冲洗。幸好,村里为他在外面打了一口压水井,也算是缓解了用水和冲洗的麻烦与不便。此后,端屎倒尿竟然成为我每次走访的内容之一了,但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经与村里协调,结合改水改厕政策,村里在老宋的房子边上建造了一个水冲式厕所。可是,老宋腿脚不便,他能如意方便吗?

又一日,中秋节前夕,我带了妻女去丈母娘家省亲,顺道看望下老宋,给他送去一些书籍、月饼以及糖和水果。

到达老宋家附近,我让妻女下车玩耍,自己提着东西向老宋家而去。离门尚远,便听到一阵哼哼唧唧的声音传来,我下意识赶紧跑过去,不由得惊呼一声。眼前的老宋躺在地上,全身污垢,脸、手、脚、衣服上尽是泥土,灰头土脸的他似乎无数次想挣扎着起身,奈何力不从心,只能在地上摩擦着。我立刻放下手上的东西,往前将他扶起。面对虽骨瘦形销但身材颀长的老宋,弱鸡的我费劲九牛二虎之力方才将其扶正在凳子上坐稳。我嘘了口气,用脸盆打了点水,拿起我给老宋买的却似乎从未使用过的毛巾,蘸湿拧干,缓缓给他擦去脸上、手上、身上的泥灰。老宋神情很是沮丧,对着我嘀嘀咕咕不知说些什么,好像是说去拿什么东西不慎摔倒,又好像是说去解手绊倒。总之,我无从明白。

听到呼声,妻子抱着女儿已来到我身后,看到我所做的一切,她甚为诧异,不由质问道:怎么给你安排一户这样的帮扶对象?你在家都没这么照顾过你老娘吧!我愧疚地望向她,心想,还好今日我们刚好过来,若非如此,只怕老宋得在这冰凉的地上躺上大半日了。

 

老宋摔倒之事给我敲响了警钟。我想到两个解决方案,要么把老宋送到敬老院抚养,要么把他放到东家照料。我将此事及时反馈给了村委,同时找东认真进行了商谈。但事与愿违,事情并没有我所设想那般简单。首先,老宋膝下有子,不符合敬老院的收养规定;其次,东每天都在城里务工,早出晚归,无法尽到照顾父亲之责;而据说东与妻子关系也颇为紧张,两人并不和睦,想要指望儿媳妇照料,估计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我有心无力,只能悻悻作罢,维持原状。

接下来的日子,既然无法改变现状,我只能力所能及的做些分内之事,聊以慰藉力不从心的愧疚。于是,便经常过去看看,给他带点水果饼干,以备不时之需;重新买了毛巾、肥皂,添置脸盆、热水瓶、塑料桶,保障个人卫生;还买了空气清新剂,及时消除屋内异味。说实话,我也无法忍受那些闻之欲呕的气味。天气转凉,给他侨胞捐赠的大衣,助其御寒……

时光荏苒,辗转已是2018年小年时节,距我帮扶老宋已近三年。那天下午,肩负着春节前最后一次走访的责任,记挂着老宋的身体,我带上单位准备的大米和食用油,匆匆赶往老宋家。那天,老宋戴着帽子、穿着大衣,精神似乎很好,只是拢着袖子,坐在床上,似乎有点怕冷。我简单询问了老宋的身体状况,诚挚地给他拜年,祝他身体健康;临走时,我大声对他说道:老宋,等过完春节,我再来看你哈!老宋咧开嘴,笑了!

这一刻,我觉得老宋笑得无比璀璨、非常阳光。只是万万没料到,这竟然会是我最后一次走访老宋……

 

思绪逐渐飘回到床前,我仿佛再次看到最后一次见老宋那张人畜无害的笑容,转眼间,又变幻成医院床头那双浑浊无力的眼睛。我默默地祈祷,但愿上天眷顾这苦命的老人,让他平安无虞地躲过这一劫难。

……

两天后,我接到了哀讯:老宋终于抵不过火魔的摧残,没有等到春暖花开,走了!

这一刻,我竟然没有流泪,反而心绪平静、如释重担。这不是基于我的解脱,而是对老宋的同情。尽管有党和政府的阳光雨露,尽管我们竭心尽力地帮扶解困,但是,老宋如此卑微渺小地活着,他真的快乐吗?或许,对他而言,如今恐怕更是一种解脱吧!

我想最后看老宋一眼,东劝阻了。人已送去殡仪馆,看不到了。

……

2019年3月17日,距离清明节尚有十余天,但天空依旧淫雨霏霏,仿佛映衬这悲凉、断魂的氛围。这一天,正是老宋归葬的日子。带着花圈和棉被,我赶着去送老宋最后一程。遗憾地是,老宋已经入土了。

擎着伞,望着沉痛的东,望向苍穹的老宋,我无声哀悼:老宋,你就安心而去吧!愿天堂没有火魔肆虐,愿人间没有疾苦折磨。你的亲人孩子,我们会继续照料帮扶。

扶贫路上,依然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