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笑
来源: 安福融媒体中心 2021-05-11 23:44 井冈山报社融媒体

简小娟

大红的记事本上/长豆角和沙田柚有话要说/为我赶蚊子的手有话要说/学会了微笑的脸庞也有话要说/直到你寄来“诗意”和“丰收”的词语/我才知道,他们要说些什么

这是2019年10月22日,我从平都镇向阳村王洪洪、任竹生两户贫困户家回来的路上记下的几行随笔,前日偶然与某友感慨扶贫之事,便又将它们从微信里翻出来回味了一番。

向阳村是一个浙江移民新村,全村以种菜营生。村民们格外勤劳,地里常年着红披绿,家家院落小楼矗立、花草果木四时添香。村庄也早就搭上了县里的第一趟美丽乡村建设列车,静静地吐着清净秀美的江南气质。

“如果没有天灾人祸,我们是不可能有贫困户的。”村主任这话点中了要害。向阳村整村就只有王洪洪和任竹生两家贫困户,一家因病,一家因残,村里人对这两家无不恻隐同情,以致于每次我去走访看望时,总撞见他们善良和庆幸的眼神。即使逢年过节,我手里提着点大东小西的,路遇他们,听到的也是爽朗的笑语“又来看洪洪和竹生他们啦!”,这真让人感觉不像是来搞扶贫的,倒更像来村里走亲访友的。

王洪洪老人,高挑的个子已被七旬光阴压成一道直角,俩儿患慢性病、人至中年皆未成家,前年妻子又患中风。我至今仍然记得初次结识他们,尤其是到医院看望了呈植物状的女主人后,接连几天心里涌动莫名的悲伤。“好在有医保兜底,不然我这个家早就垮了,党的政策好啊……”反而是老人家这句时常挂在嘴里的话,让我每回想一遍,心绪就平复一些。

老人家的两个儿子性格都很内向,平时大多时间在外面种菜卖菜,他负责看家,也就自然担任起与我们扶贫对接的角色。老人家虽说记性不大好,但很愿意和我交流。几年下来,从他家的厨房到厅堂,从房子到菜地,我看到哪,他就陪着到哪。特别感动的是有次要填半年收入表,我和第一书记去找他,当时他正在菜地里摘辣椒。七月的太阳可以喷得出火,空气里蒸发着青涩而呛人的辣椒味。为了抢时间把辣椒卖出去,他给儿子们搭把手。我们说一起帮忙摘吧。“不摘了,不摘了,我们进屋说话去。”他曲身疾行,生怕我们被太阳晒坏,并坚持要走在前面给我们带路。我们跟着他跨过田埂,穿过村庄,心中五味杂陈。这就是离土地最亲最近的人吧!一路上,这个让我见到就下意识低头的人,这个摇摇晃晃的身影,重重地撞在我的心上,也在大地上画出最温情的图来。只记得后来我们把半年收入一算,比上一年涨了,老人家嘿嘿地笑了。

2019年10月22日的下午,我再一次坐在老人家躬着身体给我端来的板凳子,他和往常一样,从卧室里捧出他的档案袋,笑着递给我,然后坐在我对面,点燃一根白沙牌香烟,开始与我老生常谈。“婆子今年病还稳定,药费也基本报了,低保也增加了,菜也卖得蛮好,你们还帮宝根争取到了村里的公益岗位,卡上又多了几千元进帐,我老家的亲戚都说政府这么好,他们放心呢……”我边看边听边记,有时也和他聊聊家常和养生,老人家一个劲说“好呢,对呢”。时间就这样在大红的登记册上流过,一晃四点多,约好的任竹生一家应该回来了。见我要走,老人家赶紧放下登记册,抱出几个沙田柚,随手又从墙角落里抓了一把豆角,坚持要我带回家去。这时,宝根回来了,一向不苟言笑的他也加入了“送礼”的队伍。一番推来搡去,我架不住也拗不过,灵机一动赶紧发动电瓶车,这招果然灵验。父子俩怕我摔倒,顿时就松了手。当我骑车折过巷角时,扭头一看,父子俩还提着那东西,脸上挂着笑,定定地立在大门口。

秋日的黄昏降得很快,来到任竹生家时,天色有些灰蒙。竹生的妻子夏英正在给明早要卖的萝卜打包。她是山庄人,长得一副中等结实的身板,一个人种了三亩多菜,脑子也好使,就是小时候不幸摔在炉火里半晌无人发现,花容被毁得惨烈,左手手指烧得一个不剩。夏英长大后经人介绍,嫁给了向阳村一个连话都说不溜的男子,这个人就是竹生。夏英想,自己也就这样,只要他身体没毛病,人也老实就好。天有好生之德,二人婚后生了个男娃,聪慧灵光,很会读书,大学毕业后考到江南都市报社工作,成了村里的美谈佳话。

结对帮扶他们家以来,我发现木纳呆滞的竹生只要听人说起自己的儿子,脸上就会冒出笑意,眼晴还发出光来,那速度比我们开灯的速度快得多了去了。我当然更知道,这笑容肯定不是冲我来的。

他俩口子用手机只会接打电话,字也不识,微信就更不会了,我为此特意加了他儿子德志的微信。德志真是个好后生,对父母无比心疼和感恩,了解到我们的身份后立刻就满屏暖语,其中不乏对镇里和村里的感激。我呢,也乐得通过关注德志的微信圈,竹生黑着脸不说话时,就给他讲他儿子最近又做什么了喜欢什么了,这“招”总是屡试不爽。慢慢地,竹生看到我们到家里来了,神情也友好起来,眼睛也一闪一闪的。前年夏天,德志参加工作的第二个月,按规定他的低保要解除,俩口子丝毫没有我们想象中的不适或纠缠。“要不是政府帮我们供崽读书,哪里有今天啊,该取消就取消,我们知足,你们放心……”夏英通情达理,竹生跟在一旁脸色也很晴朗。

拉家常是扶贫工作中最亲近人的事情,而翻看别人家的存款,也只有在扶贫领域里才这么坦然自若,这种完全的信任除了夫妻,估计也只有扶贫者独享得到。有一次,夏英说,我的一卡通今天到街上全部刷齐了。我逗她“你这折子只进不出的不错呀,有没有想过把房子捣饬下,哪天德志带个女朋友回来也更好看些呀。”竹生在一旁嘿嘿直笑,夏英却现出愁容,“我答崽是要在外面买房,我想帮他存点。就是我这副样子,还不晓得会不会影响我崽找对象。”这话实在得透着心酸。我用力且由衷地安慰她“你就是最伟大的母亲,不爱德志母亲的女孩,就不值得德志去爱呀。”这个吃尽世间苦的女人,一点就通透,立刻开颜了“也是也是,还是你说得对哈”。

或许是生活给的通道太窄,她根本没有时间和精力去迷茫和悲伤,只有捻紧一个拳头,挥动一条臂膀,在残缺的生命里耕耘出新的完整和希望。但生活有时就是爱开坏玩笑。就在去年冬天的一个清晨,和往常一样,夏英摸黑骑着三轮车出村去卖菜,冷不防一头倒在村口修路的沙堆上,右手摔了个骨折。村主任告诉我时,我也惊慌了一阵,我的天,人家可只有这一只好手呀!三个月不能干活,就连他夫妻俩都得夏英的姐姐来照顾。“这一冬菜地里的菜算是荒了,我们村里的人家自己的菜都摘不赢,送给他们都没有时间摘。”她的苦水倒得越实在,就越让人揪心。我知道,自己送上的这安慰也只是杯水车薪,眼下就是得赶紧解了出事的原因,找到帮助她、也让自己安心的办法。 

夏英见我来了,赶紧起身给我搬凳子,然后准备去进房间去拿档案袋。谁想竹生一反常态的机灵,笑嘻嘻地已经把档案袋端正地摆在我面前,还用手擦了又擦。我猛抬头一看,被那突如其来的笑容惊了一下,旋即回他一个对视的微笑,他定定地竟然毫不躲闪。看着这热情的二人,我忍不住扑哧一声,心里那个春风呀:呵呵!这一回,你终于冲我笑了吧!

夏英见我并不像平时那样,不是左问右问,也不是写帮扶记录,而是盯着她的右手总看,就笑了。“哦,上次摔伤的事,好得你关心,镇里也重视,修路的老板赔了我几千块,现在我手全好了,又能种菜了。”我说,那就好,损失也找回来了……话还没说完,“啪”地一声打在我手上。“打重了吧,有个蚊子要咬你,我帮你打掉。”夏英有点不好意思连忙解释。“还有,我崽现在考到工人日报社工作了……”我逗她说,“看来你手是真好了。今天真好,好事不断,过节一样哈。”竹生似懂得非懂地,一直在旁边痴痴地笑。

天色低到山腰时,我也结束了这半日的扶贫走访,却无法停止一些悲喜交织的感想。作为一个扶贫者,无法改变某个人冥冥中的宿命,只不过是扶贫政策的搬运工,不过是信仰和良知的践行人,而最终,谁才是真正的贫困者和富有者,看看那些勇敢而坚韧的人们,看看他们的笑,就能找到答案。

在扶贫的路上,我们重新获得“诗意”和“丰收”的定义,也不断长出新的灵魂的卡路里。

(2020年发表于美好安福公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