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条下山的路很长很长
来源: 安福融媒体中心 2021-05-11 23:41 井冈山报社融媒体

文/刘潮亮

巍巍武功山纵横千里,喷江从中穿越而过,把高山切成两半, 形成一个大峡谷,名叫“剪刀峡”。

峡谷的西面,有一块稍稍平整的缓坡地,几幢低矮的房子就挂在那里,这就是我的家乡。我常常思忖:老祖宗为什么要选这里安家落户呢?是为躲避战乱?是杀人放火跑路到这里?或是不满现实而隐居,想来个“种豆西山上,带月荷锄归”?老祖宗啊老祖宗,你把困惑留给了我,更把生存的困难留给了我。

峡谷对面大山的褶皱里,同样挤着几户人家。和我家隔得最近的是一个朝西的小院子。每当中午过后,阳光便把那小院子照得清清楚楚,可以看见公鸡来来回回地走动,更可以听见公鸡满足的啼叫:“好——辛——苦——哦——好——辛——苦——哦——”同时一个女人也跟着拖长了腔调对着后山喊:“花——丫——婆——快回来吃饭咯——”不大一会儿,一个屁大的小女孩就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

俗话说:“望山跑死马。”我们两个村子虽然是同住一座山上,但是中间却隔了一个大峡谷,峡谷里有滔滔的喷江,并且不是同一个县,所以天天可以相见,却老死不相往来,像邻居又不是邻居。当然,有事也会拉长声音提醒对方:“后山上有牛在吃豆苗啰——”

再说那喷江,从我家往下看,只是一条白白的带子在扭来扭去,可是那隆隆的声音却充满山谷,日日夜夜,不绝于耳。正是这个原因,我们村里的人大多耳朵不灵,说话都是大声地叫,外面的人说我们性格粗犷,其实不是这样的。

我也许是受这影响,从小就长得呆头呆脑,反应迟钝。当别人掏光了我口袋里的零食,我才赶紧捂住口袋。鼻子里的鼻涕忽进忽出,像条虫,好像是用来呼吸一样,有人给我一个外号“老虫”。可能是比较形象、贴切,许多人也就跟着叫了起来。我原来的名字倒是被大家忘记了。

在我十岁那年,父母商量说,也该让我开开瞎。我就被送进了学校。报名时老师问我:“你叫什么名字啊?”我半天反应不过来。几个同伴急了,大声替我回答:“老——虫——”老师笑着摸着我的头,赞许地说:“你真是一条好虫!”我听了,笑了。教我们语文的是一个老头子,就住在学校旁边,上课时拖长了声音带我们读:“啊——啊,哦——哦。”我们也拖着更长的声音读:“啊——啊——我——饿——”有一回带读时,他从窗户里看见鸡进自己家的菜园里了,就大声赶:“轰——轰——”我们不知情,也跟着:“轰——轰——”可是鸡又听不懂,照样吃它的菜。老师就放下书到外面赶鸡去了,我们就伸长了脖子在窗户里看。只见老师边赶边骂:“下辈子还让你做鸡,下辈子还让你做鸡。”我们都笑个不停。

书,我也没有读出什么滋味,不过有两件事印象很深。因为上学的路又远又陡,渺无人烟,所以不管谁先出门,都要在路上等,等齐了再一起去学校。半路上突然有人叫:“走在前面的是我儿子。”谁愿意做别人的儿子呢?于是一大伙人就挤着往后退。一会儿又有人叫:“走在后面的是我儿子。”人群又拼命往前涌。就这样来来回回,到学校时早读都结束了。不过老师还好,说:“西山村的孩子路远,到学校都走得满头大汗了。”我们听了窃喜,坐在教室里就等着吃中午饭了。

还有一件事就是赌纸牌。香烟盒子、废报纸、草稿纸等都是我们折纸牌的好材料。一下课,每个人的手里都攥着一叠纸牌,啪啪的纸牌声不绝于耳。我自然是输多赢少,先是用草稿纸折,输了就用作业本折,再输,我就用课本折。等我把课本都输完了,老师一挥手:“回去,别读了,天天来学校送屎尿。”于是,我的读书生涯就结束了,稍稍清醒些的头脑又回到了隆隆的水声中。

几个月后,有两个陌生人来到山上,据说是民政局的人。他们是坐运木头的货车上山的,因为路太险峻,吓出了冷汗,下山时,再也不敢坐车了,宁愿自己抄小路走下山去,村民们形容他们“吓得屁滚尿流”。一段时间,在山村成为大家的笑料,闲扯时不时要将这个笑话炒一遍。

当这个笑料渐渐淡忘时,另一个消息不知从哪里传来,说是全村要搬下山去。听到这个消息,每个人的第一反应是不愿意,特别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山大王做惯了,到别处去当小兵,心理肯定不平衡,宁为鸡头不为凤尾嘛。

“下山还是有下山的好处的。”虽然不愿意,每个人还是承认这一点。在山上,水稻、玉米、蕃薯、花生等农作物不能种植,野猪太猖狂了!只能种野猪不吃的生姜、烟叶。因为气候的原因,所产的烟叶质量特别好,晒干后摸上去还粘手,成为抢手货。虽然这样,但大家的日子仍过得紧巴巴的,吃的是竹笋、野菜,住的是土坯房。

这个消息像一根棍子,搅乱了山村的生活,特别是搅乱了山民的梦,他们不再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他们开始在床上辗转反侧了,他们的梦也常常在山下,在远方了。

过了一段时间,又有消息传上来了。

免费提供宅基地,提供耕地、菜地,小孩免费就近上学,免费提供部分建房资金……在若干的免费政策下,山村人的梦已经不再摇摆,山下的幸福生活一遍一遍地在他们的脑海中放映,好日子似乎不在未来,而在昨天,因为梦是那么熟悉,那么真实。

一年后的一个夜晚,半夜三更,迷糊中我被叫起。母亲用个破把缸在厨房装一些炭火,父亲怀揣着爷爷、奶奶的瓷相,背着一捆干竹片,一家人下山了。父亲在前面打着竹片火把,我们夹在中间,看到有掉下的火星就赶紧踩灭。父亲的身影在火把的映衬下伟岸得像座山,虽然时而传来各种惊恐的声响,但我一点也不害怕。父亲身上背的那捆竹片烧完了,天也亮了,我们来到了山下的新家。只记得下山时路上的松针真滑,我不知滑了多少跤。这条下山的路真的好长好长啊!

记得进新房子时放的鞭炮声很响,炸出了嗡嗡的回音,声音拖得老长,老长,还有那鞭炮炸过的味道,真香!

胡乱吃了点东西,我因为太累太困,又迷糊睡着了。当我睁开眼睛,看到洁白的天花板,有点像在梦里的感觉,半天,才明白过来,我们搬进了新家,明白这一点我知道我彻底醒了。

一大片的阳光,从窗户射进来,我感觉阳光特别亮,特别暖,阳光中还看到有许多灰尘在跳舞,这又是我的一个新发现。在山上,只看见过小鸟跳舞,树叶跳舞,从没有看见过这么多灰尘在空中跳舞。

“远看山有色,近听水无声。春去花还在,人来鸟不惊。”孩子整齐的读书声从远处隐隐传过来,虽然声音很缥缈,但我却能听得很清楚。我能确定,那是从学校传来的读书声。是的,是学校传来的读书声,那声音是那么的清亮,那么的动听。

2020年安福县脱贫攻坚征文一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