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下的吉安县敦厚镇店下村，禾水偎绕，樟柏掩映。迷朦细雨为我显影着一座村落的过往与安详。

十来分钟的车程，却是走过了百年的时光。一边是繁华的现代都市，一边是落寞的古老村庄。在店下行走，我打量着一族血脉的传奇模样。

周氏宗祠端坐村落中央。“华峰南峙，磐根遥接莲峰，灵钟秀毓；仕水东环，宗派端由汝水，源远流长。”时空的经纬在这里交汇，涓涓仕水，连通禾河、赣江，表白一种传承和向往。

店下周氏源于河南汝州。明永乐年间，基祖周彦寅由本镇敦厚的梨塘娑山迁来，于松庵旁小店下首开基，故称“店下”。六百多年的繁衍，现今村中仍保留清朝至民国初年建筑近百幢，其中祠堂6幢，还有私塾。

周氏宗祠名“惇叙堂”，始建于明朝，复建于晚清，内为三进二天井三开间抬梁结构，外墙青色扁砖到栋，蓝灰割线，三节马头墙，气宇轩昂。

未曾预约，堂门紧锁。然见祠堂正面三门的汉白玉石质门框、门础，让我惊讶莫名，不虚此行。莹白光洁，如此显贵，这在庐陵地区当属罕见。不光正门，侧门亦然。还有那座名唤“大屋里”的民居宅院，院门、正门、后门乃至宅基四角。

周氏宗祠左侧为创建于清道光年间的“爱莲书院”。爱莲，自然让人想起《爱莲说》，想起理学创始人、大儒周敦颐，想起那句“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周敦颐谥元公。《宋元公案》这样论述其地位：“孔子而后，汉儒止有传经之学。性道微言之绝久矣。元公崛起，二程嗣之，又复横渠清大儒辈出，圣学大昌。”我一时无从查证这位北宋先贤与店下周氏的渊源，然千百年来，天下周姓“汉室军容推细柳,宋朝理学尚濂溪”，是公认殊荣。“功高细柳，泽普爱莲”，周亚夫、周敦颐这一文一武，让华夏周氏自豪了几千年。不仅于此，由店下而婆山，而永和下周，而永和周社，南宋宰相、著名文学家周必大为店下先祖。如此阵容，辟建爱莲书院自在情理之中。在店下，姓氏文化让我找到经典诠释。

“爱国多鸿才热心教育，莲叶有鱼戏水面文章。”经额题“静斋”侧门，入书院中幢，中为长条式天井，侧为对称木制楼阁。“日月两轮天地眼，诗书万卷圣贤心。”“益我无如书味好，可人还是菜根香。”洒落阳光，洒落雨露，洒落良知。“天地生万物，惟人最为贵。人中有好人，又是人之瑞。”一幅《好人歌》匾给这座老宅带来别样光芒。

书院前幢为厢房居室，后幢为宽敞厅堂。前中圆门相接，后中方门相连，一方一圆，尽显濂溪精髓。厅堂为抬梁构架，里端连通小院，由拱形镂空花板相隔，虽有些破损，但仍可感触到当年的韵脚。只是那朗朗的读声里，是否还留存周扶九的尾调？

周扶九（1830-1920），吉安县清末商界奇才，原名周鲲，字泽鹏，号凌云，1865年取“鲲鹏展翅凌云汉，扶摇直上冲霄九”意改名扶九。其人生性聪明机智，少读几年私塾，粗通文墨。16岁到同村商人在湖南湘潭所开南杂货铺学徒，开启他的人生江湖。22岁被店主派往广州担任庄客，迈出走向成功首步。在收取货款时，他收到25张每张可抵白银20两的官方盐票。由于太平天国起义，交通阻断，官盐运输遭阻，盐票价值跌至废纸。历史总是这样阴差阳错，让人起起落落。店主不认帐，扣除其薪金后将其辞退，盐票也随其所有。后清廷平定太平天国运动，重新实行官盐制，盐票价值大涨，周扶九由此赚得第一桶金，并以此为本，经营发家，成为著名实业家。他在长沙、常德续做盐票生意，并开设钱庄，武汉、扬州、上海、南昌、九江、赣州、吉安均有其店铺，尤以“汉口一条街”为著。在庐陵，在高塘，在店下，人唤其“周百万”。有人估算过，鼎盛时其资财达三千多万银元。史料对他如此评价：身材高大，声若洪钟，为人好学、精敏、诚信、勤俭。他一生确实俭朴，从不穿绫罗绸缎，从不食山珍海味。他的成功或许有那几年的私塾求学作基础，或许有周氏先贤的强大感召作支撑。然富不过三代，虽然其聚有一妻三妾，育有六子；虽然其年至高寿，身后丧葬花销奢侈。

一江秋水澹寒烟,水影明如练。周扶九发家之快，败家之速，不过50年的光景，世所罕见，发人深思。其六个儿子，三人早逝，三人挥金如土。家道衰落，似乎命中注定。

仕江、禾水依然在流淌。这来也来，去也去，一切财富皆尘土。也许长年的在外漂泊，接不上故土的地气，儿辈的根脉传承少了滋养的沃土。也许更重要的是他合着了江右商帮衰落的脉跳。江右商帮即赣商，兴于元末明初，在明前期独领风骚，在明中后期及清前期与晋商、徽商成三足鼎立之势。明朱王朝建立后，为防东南沿海倭寇侵扰，实行长时期的禁海政策，国内贸易，甚至对外贸易，都主要依靠内陆的水上通道。“运河—长江—赣江—珠江”成了全国贸易的黄金水道。这条长达3000多公里的通道，在江西境内就有1000余公里，江右商帮迎得前所未有的发展机遇。“一个包袱一把伞，跑到湖南当老板”，“无江不城市”，成为国人对赣商的褒奖。有道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没有了时光的青睐和馈赠。交通格局的巨变，思想观念的滞后，从19世纪五六十年代至20世纪二三十年代，赣商在活跃了500年之后，最终走向衰落。而周扶九的致富传奇，许是江右商帮走下圣坛的回光绽放。

庐陵古村落，多以耕读传家。而在店下，我读到了重耕、重读、重商的三重交响。在宗祠，在“大屋里”，我觅得汉白玉的前世今生。

光风霁月。静谧的村落，寂寥的宅院，透着历史光泽的石板古巷，幽深、苍老。“大屋里”不见了当年的主人，不见了待字闺中的惆怅。后墙的正方窗台上，一株野草默然伸展，像在传递，似在守候。后门门斗，一棵梧树在墙缝间执著地扎根，顽强地生长，似在翘待凤凰的归巢。

不想落寞了莲池，不想落寞了古巷，不想落寞了归鸟。看来不止落寞，也不曾落寞。似乎我在对古之店下、今之店下作最后的探访。

身已暖和，心也当暖和。在这个时节，约两位老友，在清风细雨中寻访，是件很惬意的事。

在店下行走，我品味着现时的明净幽静，惆怅着来日的喧嚣呼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