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村庄
走出半世,未能走出那个村庄;梦中归来,依旧是熟悉的家园。

走出半世,未能走出那个村庄;梦中归来,依旧是熟悉的家园。

今生今世,生于斯长于斯,上天便把她的影像、气息连同滋味一并烙刻心头。走东走西,东看西看,却常以她为坐标;在安身的县城总能浮现她的样貌:她在东边,在太阳升起的地方,在杉木翠竹的绿影里,鸟鸣丁丁,鸡栖于埘,牛羊下山……

她,是遂川县巾石乡下湾村的一个自然村组,一个在百度上找不到痕迹的偏僻小山村。既没有名山大川、造型极佳的梯田,也没有古老的银杏、名贵的紫楠;既没有热闹的墟场、丰富的文化,也没有悠久的历史、珍贵的遗址,没有知名人物,没能在历史的卷轴上留下一点痕迹。唉,我乏善可陈的村庄,我默默无闻的村庄,只是中国万千山村中的一个。

她叫富塘。东西南北都是山。如果将空气当作清透的水,房屋是水底的大石头,树木和电线杆是水草,人是游弋的鱼,那么她的确如一口扩大版的水塘。她默默地围在大山的怀里。虽说可以东上村委会和乡政府,西出县城,北下碧洲,但每一条路都又远又陡九曲十八弯。当初,全是坎坷崎岖的泥巴路,要走出这个怀抱真是太难了!不知由谁开始、出于什么心理把这个形同大水塘的村子叫“破塘”,且一直沿用下来,她的正名反而只在地址栏中、在村委和乡政府的通知中出现。

然而她是我的村庄,是我清清白白的来处。我叫得出这里每座山的小名,知道村子里住着什么人家、他们的长辈是谁有什么外号;我熟悉这里土地的干湿肥瘦,菜园里每个季节会种什么菜;我清楚哪里有一棵杨梅树,哪里有一蓬八月拿果藤,哪里的野草莓酸里透着甜,哪里有块大石头造型像磨盘;我知道这里的风在什么时节往哪个方向吹,雨打在屋瓦上然后顺着瓦楞落下串成一挂白练或者一根细线,夏天小溪里的水清清凉凉,花斑鱼摇摇摆摆地游弋,南瓜棚下土里的蚯蚓大小中等,刚刚合适穿在线上作钓饵……

这是我的村庄,是我梦魂从容泊靠的港湾。梦里,我常回到童年和少年时代:我大扁篮大扁篮地摘野菜,把猪养得肥肥胖胖,猪一听见我去喂食就“哦喂……哦喂……”叫得欢;我拿着柴刀去大仚、鸡公堆上、山野岭脑、丫叉路上砍柴,一会儿就砍了好多,背不动,累得直喘气也不舍得丢掉……

故乡是一所学校,也是一个熔炉:她用艰苦的劳动启迪我的心智,教我勤劳,教我在劳动中寻找快乐;用别样的生活锻造我的体格和品性,让我健壮,在自然中快速成长。

我的村庄虽然算不上美丽,却是我力量的源泉、精神的安慰。每次回去,一抬眼就可看见家对面的侧壁岭。这是村子里最高的一座山,正北而立,威仪自生。父亲说这是我们家的文峰。说不清它有多高,没有谁探测过并留下可以考证的数据。然而在我的心里它沉稳,伟岸,高峻,磅礴。不管我怯弱、焦灼、自卑,还是颓唐、狂妄、自负;不管我受了多大的委屈,还是取得些许的成绩,它都一声不响。而我却感觉它在深深地看着我,并将一股神力传递给我,让我安静、清醒、自信、向前看、往大处想。

每次回去,都要经过村前村后的老树。像大多数村庄一样,这些树是一村的风水,与村子共风雨同欣荣。我们村的那些树,打我记事时候起就在那儿。水口的松树,已经不似先前能于树阴下投下清凉、于枝桠间掀起松涛的样子。在一个雷雨夜,由两棵变成一棵半,然后是一棵。剩下的这一棵收起冠盖,日渐孤单,也日渐倔强。我经过的时候总忍不住停下脚步,有时还摸一下它苍老的树皮,想它历经沧桑也“一半在土里安详,一半在空中飞扬”,“非常沉默,非常骄傲”,我则非常心疼,非常敬服!坳上的楸树和水口的榉树,却枝繁叶茂,四季长青,年年岁岁日日夜夜地守护着村子。看见它们,我就觉得村子兴旺,生活踏实,日子有盼头。

我的村庄虽算不上宏大,却不失宽厚恩慈。只要足够勤劳,不怕吃苦,她有足够的田地,供养一村几百口人安身立命,其中有我年迈的父母和亲爱的弟弟、弟媳。菜地就在屋前屋后。稻田散布四方,村前塅里最为开阔肥沃。夏秋两季,立于村口,总能饱览喜人的田园画卷。

画卷面前,难忘劳动的片断:夏天双抢时节,太阳火辣辣地照着,汗水流进眼里刺激得眼睛睁不开,流到脸上禾苗擦伤的地方便一阵刺痛;手不停地挥动镰刀,脚不断地从烂泥深处拔出来再插进去缓缓前行;偶尔抬头,还有一大片在前面等着割,弟弟的打禾机就在身后:唉,丰收的喜悦难敌一个“累”字。至今回味,舌头还弥留着一股咸涩的味道:诗意的田园生活,存于诗里画里,那些轻松地吟唱必定是站在田塍上在树阴下看风景;现实生活中,丰饶的田园是用汗水浇灌出来的!

感恩乡邻和亲人,辛劳苦痛并没有让全村人放弃这片土地。在一部分人到城市去拼生活后,留下来的依然辛勤地播种耕耘,铲山摘木梓挖冬笋,饲养鸡鸭打理鱼塘,种上四季的菜蔬,并且抽空在家整副业出外打工创业……土地是通灵性的,你付出了什么付出了多少,它最终会回报于你。生活也如此,它是你付出的果报。富塘之“富”将不再是遥远的愿景,而是蒸蒸日上的现实———生活富裕,文化丰富,精神富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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