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开了家茶馆，我得闲就去坐一会儿。

在这儿碰到了刘夕。她是茶馆常客，我朋友告诉我，这是他读MBA时的同学，来自海滨小镇象山，挺拼的一个女人。她真称不上好看，五官短而蕴含力量。四肢也壮实，近年越发富态了。一双高跟鞋穿得掷地有声。每次刷到她在朋友圈用力端出来的优雅照片，我常在心里发出酸葡萄式感慨：“可惜了那么贵的衣服”，或者，“糟糕的买家秀”。

第一次见面，五六年前的事了。为了买她经营的意大利红酒，顺便一起吃了饭。就在饭桌上，她跟我分享了一堆我听不懂的名词，只听她口中流利地吐出微积分和代数公式，经过层层推理和运算，得出结论：如果我跟着她投资，这个项目一年可获利上百万。

她翻出自己的朋友圈，让我欣赏她在意大利酒庄着旗袍、持红酒杯的优雅姿态；一边又找了张纸，演算公式，试图进一步说服我。我听她空口白话，又见她无意中用力抠鼻子，优雅尽失，心中疑窦丛生。我当然没有告诉她，走上社会十多年后，我还会梦回高中，梦到自己坐在教室考数学，然后从噩梦中惊醒———听不懂的话题，自然不会信。

我后来仔细研读她的朋友圈。产品是一种小分子肽，说是“包治百病”，像电线杆上的小广告。推广这项产品，她的文案十分有限，要么是“我们的产品非常棒”，要么“我们的市场非常大，哇，发财了”，这些直白的套话，我照常是要在心里表示不屑的。但这还不是她的底线，“人要么放手一搏，要么一无所有”，“为什么不用5年创业的时间去换你40年打工的时间”......每当她发出这些传销式术语的时候，我甚至会为她不顾脸面的勇气暗暗称奇。

但我生活的城市宁波，骗子明目张胆，无人揭穿；集资、捞钱的犯罪分子不断落网，立时就有后来者补上。这片土地上永远不缺骗子，也永远不缺傻子。人们消费方式浮夸，今天一掷千金，明天即刻又喊穷。人们口口相传的故事，都是“我的朋友又赚了几千万”。谁都有一两个富豪朋友，谁与成为千万富豪的距离似乎也只在一念之间。至于刘夕，就有不止一个人告诉我，她从这个我一个字也不信的项目上一本万利，赚了一套1000多万元的别墅和一辆5系宝马。

但正是这样一个我从头到脚都不相信的人，却让我上了一次大当。

有一天，刘夕三下五除二，就把我女儿的头发盘出很别致的发型。她对孩子的爱，似乎是真情流露。她儿子乐乐学街舞，她摆动胖胖的身体，自己先学会，再手把手教给儿子。我逐渐发现了她的闪光之处，比如她为人仗义，请客吃饭、帮点小忙，都周到且有礼。甚至，投钱给她，不是我成了她的客户，而是她在帮我重新规划财富人生。

终于，我跟了她其中一个“可以放100万个心”的项目。正如你所料，噩耗传来，她的上家跑路了，我的钱也跟着血本无归。我问她：“你不是拍着胸脯保证的吗？”她回我：“我说什么你都信吗？我说18楼跳下去不会死，你也信？佛法里你犯了三戒，贪婪，虚荣......"我问她：“你不是说你一年赚几千万吗？”她回我：“哪有，我都好几个月没赚到钱了。”

我成了《阿六头讲新闻》里的无知大妈。

我后来反思，为什么一个明摆着是骗局的项目，我还会把持不住。为什么一个看上去完全不值得信任的人，我还是不可阻挡地掉进了这个坑。虚荣、贪婪、侥幸和赌徒心理，这些人的本性在我身上暴露无遗。其实我真的不信她说的那些天上掉馅饼的投资项目，但是有人在你耳边不停地碎碎念，一遍又一遍地保证项目如何可靠、利润如何可观......我突然就有了豪赌一把的勇气，“万一呢”，我在心里默念。所有悲剧都是从这样的“万一”开始的。

后来的刘夕，凭着仅有的两分情义，一边骂骂咧咧，一边不情不愿地补偿我一部分损失。整件事情结束后，我心想，不要浪费这个切身的反面教材机会，不如借此给女儿上上投资课。女儿听完，淡淡地说一句：“妈妈，你知道吗，利字旁边一把刀呀。”（文章选自《三联·生活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