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慧钰拉二胡陪着养母  

■杨兰琼

2013年12月，永丰县老年大学为赵慧钰老师举办了一场二胡专场音乐会，颠覆了许多人对二胡的认知。

那晚，年仅二十五岁的赵老师一袭蓝色长裙，独奏难度极高的《战马奔腾》。她稍低头，调试着琴弦，乌黑的长发遮掩了她半边脸。这一刹，台下竟然有不少人悄然拭泪。她拉动琴弦，随即一甩头，仿佛要抛开世俗的一切，很快人琴合一，沉醉在自己的世界里。“战马”快得令人难以置信，观众的心随之起伏、收缩，顿感硝烟滚滚、战马嘶鸣，仿佛置身于万马奔腾的疆场，令人热血沸腾。四分钟美妙旋律，震撼人心！

一般人对二胡的了解，仅仅源于阿炳的《二泉映月》，二胡仿若忧伤深沉、凄凉无依的代名词。而赵老师手中那杆80厘米长的二胡，却有欢快、有热情还有幸福。而原本，她并不是一个幸运的女孩。

一 

1997年7月1日，香港回归，举国欢腾。十岁的“刘小莲”也在这一天“回归”。那天，她望着陌生的亲生父母，不明白自己怎么突然就成了“别人家的小孩”。一手将她带大的母亲变成了养母，疼她护她亲她的姐姐们，也成了“别人家”。

爸爸抱她坐在自行车横杠上，她紧紧拉着养母熟悉又温暖的手，不想分开。养母重复说一句话：回家要听话。她乖巧地点头，眼泪在眼眶里打圈圈。

车子离开小山村，渐行渐远。妈妈知道她心情不好，一路逗她开心。妈妈问：我们从小没有带你，你会不会怨我们？她说：不会，我妈……养母说你们也是没办法，不是不要我。妈妈又问：你的脸，这个样子，你会不会怪我们？她说：不会。妈妈说：家里有个姐姐，你要让着她一点。她觉得奇怪，不是应该姐姐让着妹妹吗？为什么反而是我让着她？但她没问，依然乖巧地答应着。

在她两个月大的时候，一场意外，她的脸被火烧伤。养母曾九英捶胸顿足，呼天抢地，却不能改变悲惨的事实。对于如此重度烧伤的婴儿，当时乡镇医院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好心人都劝养父母放弃，即使捡回一条命，一个毁了容颜的女孩子，将来怎么办？

养父母虽大字不识几个，却是中国最传统最纯良的农民，连一只受伤的小鸡崽都不忍放弃。养母“狠心”想：全世界的人都可以不要你，但我拼了命也要救你；全世界的人都可以嫌弃你，你永远是我最宠爱的宝贝。小姐姐刘菊莲说：长大了我赚钱养妹妹。

养母暗暗求神拜佛，用尽各种农村人的方法救她。养父在峡江县找到一位老中医，带回一包治烧伤的药粉，养母每天小小心心地给她清洗、涂药。

说起那段过往，她笑着说：“感谢上天眷顾，我奇迹般睁开了眼睛，没有成为女阿炳。所幸那时我还小，没有留下痛苦的记忆。只可怜我的父母为我担心，为此愧疚。”

刘菊莲说：那时全家对她都有一种“失而复得”的感觉，备感珍爱。我和姐姐回家抢着抱她，我毕业后专门在家带了她几年。后来到外地打工，听说她回县城了，我哭了好几天，甚至怪我爸妈让她回去。我妈说，必须让她回去，留下将来只能种田或外出打工。可我妈天天哭，想她，舍不得她，也怕她受委屈。我们这个妹妹，走到今天，很不容易……

进城后，很多事情变得不一样了：她插班在恩江小学四年级，因为脸上的瑕疵，一进学校就成了引人注目的“丑小丫”。她自卑、难受，委屈却不敢和爸妈说。晚上躲在被窝里，想念那个滋养她、包容她的小山村，想念那间简陋宽敞的土坯房，想念屋里的欢声笑语，想念养父母做的菜，还有养父特意为她做的那张小书桌……

二

赵慧钰的爸爸赵文国是永丰中学的体育老师，却痴迷于二胡，所有的业余时间都在拉二胡。他爱琴如命，不允许别人动他的琴。

有一天，爸爸去学校签到，那把最贵重最心爱的二胡没有收起。小慧钰忍不住好奇，吱吱呀呀拉开了，正摇头晃脑自我陶醉时，爸爸突然站在面前，她吓坏了，准备挨骂。

意外的是，爸爸和颜悦色地问她：你喜欢二胡？想拉二胡？她点点头。

沉默一会，爸爸拉着她的手问：你真想学？

看到爸爸眼里闪着温柔慈爱的光，她心里暖暖的，拼命点头。

既然要学，那就从现在开始，每天跟着我练琴，一天也不能停，不能半途而废！爸爸严肃地说。

从第一天开始，爸爸就对她相当严厉，甚至严苛。她每天除了上学和睡觉，剩下的时间就是拉琴。每天七八个小时，寒暑假一天拉十几个小时，连吃饭都匆匆忙忙。爸爸放下饭碗就坐下来拉，妈妈看着饭桌上的女儿，心疼又无奈地说：琴声在召唤你，快去吧。她不敢怠慢，放下碗拿起琴。

细嫩的手指拉出血，依然不能停止。妈妈说孩子还小，等好了再拉。爸爸凶巴巴地吼：人家宋飞练到晕倒了还要练，出血算什么？继续练！

流血、生茧，再流血、再结茧……

寂寞，一个小女孩的寂寞，无人能懂。楼下是同龄孩子的欢笑声，她羡慕不已。她唯一可靠的玩伴只有二胡，有时候她流着眼泪，狠狠地拉，心想，拉死算了！她甚至怀疑，自己真的是这个体育老师的亲生女儿？

三年的苦练，轻松通过国家二胡十级考试，成为全县年龄最小的业余十级二胡手，参加江西省中小学幼儿艺术节器乐大赛荣获得器乐组一等奖，被评为吉安市普通中学市级特长生；五年后荣获首届东方之星艺术江西赛区二胡项目青少年组省级一等奖、国家级银奖。18岁考入井冈山大学财务管理专业，毕业时，作为非音乐学院学生，学院为她举办个人二胡独奏专场音乐会，在井冈山大学史无前例。

她吃的苦，正悄然改变她的命运。因为勤奋和努力，她慢慢从别人眼里看到了欣赏与敬佩，甚至羡慕，她也不再害怕别人的目光，她的自信心在二胡声中一点点重建。大学给了她很多展示自己的平台，她一有机会就会参加各种表演，比赛，丰富自己。很多学生慕名而来，拜她为师学习二胡，她用挣来的学费自己找音乐学院的教授上课，学习音乐理论知识，水平得到很大提升。

三

大学毕业，凭着财务专业和二胡非专业，她在浙江省天目艺术学校担任嘉兴天目琴行分店长兼管财务，二十岁出头，月收入近万元。没想到，2012年，爸爸突然去世！

二胡犹在，而爸爸永远离开了。赵慧钰坐在爸爸经常坐的椅子上，怀抱他那把最挚爱的二胡，拉着如泣如诉的《二泉映月》，眼前尽是爸爸教她、陪她练琴的一幕幕。那时候她没有埋怨父母“抛弃”她，却放不下爸爸对她的严苛。父亲病重却坚决不肯做手术，她十分恼火，第一次发泄对他的不满，说他残忍自私。

父亲表情平静，轻声说：钱，留给你整容。

直到这时，她才明白父亲用二胡“拯救”她、弥补她，“逼”她用二胡在芸芸众生脱颖而出。

母亲抚着她的肩：孩子，别哭了，父亲看到你今天的成绩，也会欣慰。只是你爸爸带了那么多学生，怎么办？

父亲有两批学生，一批是孩子，一批是老人。原本她可以不管的，但她看到那么多人渴望学习二胡，而她是家乡目前最好的老师。传承是最大的感恩，陪伴是最好的孝敬，于是她放弃浙江的高薪工作，选择留下，继续做着父亲未做完的事。

她主动承担老年大学的二胡教学，令袁宗裕校长喜出望外也分外感动。因为县老年大学从校长到老师，都只有象征性的一点报酬，几乎是公益性质。二十多岁的女孩子，成为县老年大学最年轻的老师，教着一群爷爷奶奶辈的“学生”。八年来，她手把手教他们，从没向谁发过一次火，学员半夜三更发视频给她，她不厌其烦地倾听，耐心细致地指点。学员一年比一年多，多是慕名而来，她成了老年大学最受到欢迎的老师，2017年被评为全省优秀教师。

今年八月，她参加全国第四届“敦煌杯”二胡演奏大赛，在几千名参赛选手中进入决赛，并荣获成人非职业青年组优秀演奏奖。比赛结束，她捧着奖，匆匆赶回家，直奔医院。养母跌断了腿，躺在病床上不能动弹。她紧紧地抱着这位一直爱她宠她的老人，心疼得泪水直流，恨不能将所有疼痛移到自己身上。

她每天侍候养母，直到出院回乡下老家。她给养母安装空调，怕老人热着，一有空就买好菜去乡下，细心照顾。周六她忙着给学生上课，干脆带着学生，带着二胡，将“音乐会”开到养母家。她坐在养母身旁拉着《母亲》，不时转头望向老人，母女俩不时相视而笑，也许她听不懂，但母亲满眼欣慰与自豪，女儿眼里满是“有你便有全世界”的满足与幸福。母女那份超越血缘的默契，见者莫不动容。

她经常带着她的“老”学生和“小”学生参加各种演出，一改坐着拉二胡的姿势，常常站着，真诚投入，激情四溢的表演，着实让人享受到二胡的盛宴。今年国庆，她带着学生在广场义演，当《歌唱祖国》的旋律响起，围观的群众热烈鼓掌，许多人热泪盈眶。万千言语都不及孩子们拉起心爱的二胡，亲身表达对祖国的热爱。

而立之年的赵慧钰，深知中国文化博大精深，有容乃大，因她从小到大的独特经历，也因她感受到二胡带给她的无穷魅力及力量，她才能信念坚定，一心致力于将二胡事业传承和发展下去，让更多的人接受民族音乐的洗礼，让更多的人如她一样变得自信，让中华文化自信和民族音乐自信滋养我们的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