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匆匆而过的上午,我回到老家。
“喝茶!这是井水泡的茶!”
我不是客人,但是村里的人却愿意将所有有固定工作领国家工资的人,从形式与内容上尊为客人。
茶汤清爽剔透,琥珀色,幽香沁鼻,有别于县城自来水的杂味。我学着村中老人,卷起舌头,掠过水面,使劲往上嘬。茶汤如一注细线,倒流入嘴。
古井水那难以描摹的甘甜明净,一下子淹没了我。从地母怀中喷涌而出的清泉,滋润了我几十年,滋润了我祖祖辈辈,滋润了老家一草一木。我血管里殷红的鲜血,有古井母亲的乳汁,有古井承载的悲伤、欢喜、幻想。古井,是我肉体与灵魂中的生命密码,是我生命的原点与起点,是我在生活大潮中奔波操劳的支点,这怎么能够轻易改变,遗忘?
古井悠悠,泉水汩汩,清澈丰沛。白天倒映着蓝天白云,夜里,水中明月闪烁,我和伙伴们打捞水中明月,一皱波纹,满井碎银。雨天,雨珠飞溅,捣腾古井清梦,雨珠如丝如线,丝丝线线接天宇,清梦飞扬,如诗如曲上九天。雪天,水汽氤氲,袅袅绕绕。星星满天时,井仰望星,星俯瞰井,穿越时空,对视几百年。
古井孤单,静卧村头,但不寂寞。清晨,男丁女幼,木桶铁桶,叮咚作响,熙熙攘攘,扁担晃悠,“咯吱”声响。一勺清泉,洗去朦胧睡意,揭开灶台锅盖。勤快的母亲,提水浸泡,搓捻被褥,洗刷衣物。炎炎毒日,大老爷们,一瓢凉水,咕噜痛饮,甘爽淋漓。落日余晖,沉寂的古井再起高潮。人头攒动,驼背的老人,健美的村姑,红妆的新娘,壮实的后生,还有古井旁边池塘岸上,那群顽童拿着瓦片打水漂比赛。
古井就是深邃的眼睛,以无言的深沉注视着它滋润的子民从生到死,从死到生的轮回,见证了村子的盛衰兴亡,阴晴圆缺,看惯了世事的风生水起,沧桑巨变。
沿石阶子路,我去看望古井。古井是不老的乡愁,它那冬暖夏凉的甘霖,倒映着我沉载沉浮的身影。站在古井旁,我看到了更远的山野和更深邃的天空,更缥缈的云朵。它们飘过我的头顶,飘过石门楼,飘过村里的新祠堂,飘向起伏的山外。
古井,用母亲般的眼睛,回望着村子的过去,也展望着村子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