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碗白米饭
俗话说,民以食为天。母亲说,千事万事,吃是大事。她平生最痛恨两种人,一种是浪费粮食和水的人,另一种是有米有柴却懒得做饭吃,而吃了饭也不洗碗的人。

俗话说,民以食为天。母亲说,千事万事,吃是大事。她平生最痛恨两种人,一种是浪费粮食和水的人,另一种是有米有柴却懒得做饭吃,而吃了饭也不洗碗的人。她说年轻时经历过吃糠饼、吃红薯渣,拿在手里,几口就吞下去了,有的吃树皮和观音土,哪里用得着碗?有米有柴有碗洗,就是幸福的日子。母亲眼里,每一粒饭都是金贵的,她说不懂珍惜的人,无福报。

我出生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初,虽然不至于吃糠饼,也有碗洗,但仍然经历过饥饿,那时候让全家人有饭吃,是绝大多数父母面临解决的难题,所以完全能够体会母亲对食物的敬重与感恩之情。

那时我家大小十多口人,父亲一人工作,母亲种田,一年有一半时间吃粥或菜泡饭。在我的心里,一直有一种痛,叫打死不吃菜泡饭。

一口大铁锅,锅底铺满萝卜或白菜或红薯,上面一层薄薄的白米饭,总共不过三五碗。饭熟了,母亲先轻轻在面上盛起大半碗纯白米饭,放在灶台后锅里。然后再用锅铲翻起下面的菜,慢慢搅拌均匀,最后锅里呈现的是菜多饭少的晚餐。母亲一碗碗盛好,每人领一碗,多也没有。

四十多年过去,如今写下这些,依然忍不住泪奔。那时候没有听到过母亲的叹息声,但此时此刻,母亲无奈的叹息仿佛就在耳边,因为那大半碗白米饭是留给我的!对于母亲,手心手背都是肉,但我既不是她最小的孩子,也不是她的长子长女,更不是家里的主要劳力,无论从哪个角度,我都不应该享受这样的特殊待遇。每每想起这半碗白米饭,心里充满对母亲对家人的深深愧疚。

如今我的姐妹是绝不吃菜泡饭的,她们说:吃怕了,吃伤了!

实际上那大半碗纯白米饭并不好吃也吃不饱,因为饭浸透在菜里煮过,松散稀软,全无米饭的香糯,但我一直不敢说也不能说。直至母亲病重期间,有一天给她喂饭,她说这白白的米饭怎么没以前香呢?我脱口而出:小时候你给我从菜泡饭上捞起的那半碗白米饭才不香哩!

母亲陷入回忆,说你怎么那么倔?情愿饿死也不吃菜泡饭。打你打得双腿全是血痕也不哭,只一句没饭吃,就比要杀你还伤心,造孽啊!

我也不知为什么,不怕挨打,就怕家人说没饭吃,不给饭吃是最具污辱性的惩罚,完全上升到“士可杀不可辱”的层面。有趣的是,有一天在单位食堂中餐时,有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出生的同事,竟然也说小时候不给饭吃的惩罚,简直生无可恋!哈哈,原来这不是我一个人的“病”,而是时代的“通病”。

那时候的家庭主妇还有一种难,叫来了不速之客。永丰人好客也好面子,再穷的人家来了客人,都会拿出最好的饭菜来招待。可正常的一日三餐都吃不饱,哪有余粮待客?最头疼的就是一家之主的母亲,心里慌乱但又不能表现出来,只好悄悄出去借,米面、鸡蛋,或者别的荤腥,客人吃得高兴,而我们只能匆匆一瞥,饱饱眼福,悄悄咽口水。

即便是过年,也只有除夕大餐能够尽兴吃。初一吃素,好菜全部锁在厨柜里,看得见,吃不着。初二开始有客人,厨柜里的鸡、鱼、肉重新端出来招待客人。那时候的客人都有默契,吃得很斯文,因为大家都知道,这一桌的大鱼大肉,至少是人家从初二到元宵节甚至整个正月待客用的荤菜,吃完了就没了。当然也免不了有个别客人不懂得其中“潜规则”或者故意装憨大吃特吃的,那他就成了亲戚中的笑话,会被人看不起,甚至一生的诚信都将毁在这一餐胡吃上。

我家的一位远房表哥,就是一个经常饭点出现在我家的不速之客,十分讨人嫌。直到后来母亲说他结婚那天,表哥的形象才有所改观。那天他请母亲坐了上席,而且领着新娘子,端来一碗白白的米饭,跪在母亲面前:表姨娘,我有今天,全靠您给我一碗泡饭吃!那时候知道您难,可实在饿得难受,只好来蹭饭吃,我也知道多我一人,原本都是半饱的弟妹们就要少吃。当时就想,等有一天有饭吃了,首先请您和弟妹来吃,白白的米饭,一碗碗端给您……表哥伏在母亲腿上,泣不成声!

一碗饭的恩情有多大?没有经历过饥饿年代的人难以理解。我和同学就是因为半碗酱油拌饭而保持着终生的情谊,亲情之外,有一种牵挂,叫“许你欠我半碗饭”。

初中二年级暑假,同学骑着一辆载重的二八自行车,搭我去她家玩。借来的二八大家伙她只够得着脚踏板,而且车技也一般,但她一脸骄傲地拍着后座说:请上车!当时感觉自己就是一个受宠的公主,高兴的心情不亚于现在坐进大奔。二十多里沙子马路,是当时最好的乡道。尴尬的是,上一个长坡时,链条突然断了!于是她推着车龙头,我推着后座,长长的坡,看上去没有尽头,两个小姑娘累得不行。下坡时,我依然坐后座,她则一只脚单边溜车,风在耳边呼呼过,长长的陡坡,飘飞着少女纯真纯情的笑声。

她的家,只是一间土屋,住着眼盲的母亲,我惊讶于还有比我家更穷的。她端来一个土陶碗,竟然是大半碗猪油和酱油拌饭,原本雪白晶莹的米饭,因为拌了猪油和酱油,粒粒闪着诱人的光亮,那个香啊,垂涎欲滴!她笑嘻嘻看着我吃得一粒不剩。

很多年后才知道,那大半碗酱油拌饭是她从婶婶家讨来的,作为回报,她帮着婶婶家割了十多

天的稻子。当时听来很感动,随口说:哪天煮一锅还你,让你吃个够!她说:不要一锅,只要一碗,你先欠着。

之后她离开家乡,失联了十多年。一天凌晨二、三点,迷迷糊糊接一个电话,对方拖着哭腔说:终于找到你这个欠我半碗酱油拌饭的家伙!喜悦和震惊瞬间把我们拉回少女时光。原来她在地球的另一面,半碗酱油拌饭,让我俩即使远隔重洋,彼此也未曾相忘,因为我们都从饥饿中走来……

分田到户后,母亲带着哥哥姐姐们努力种田,终于吃上纯白米饭,但并没有富到想吃多少就吃多少的程度,毕竟粮食能卖钱,村里的女孩子能读书的不多,我们家的女儿们都能上学,学费开支也不少。总之,粮食永远不会嫌多。

这时候,我体会到:有一种爱,叫“总剩半碗饭”。就是哪餐饭煮少了些,此餐必定会剩下半碗饭。我端着碗再次去盛饭时,看到锅里饭不多,就会象征性地舀一点点,然后快速吃完,放下碗。我的哥哥姐姐更是这样。人人如此,饭就剩了,母亲问:还有半碗,谁要?个个都说吃饱了吃饱了,谁也不会将那半碗饭再舀到自己碗里!

如今丰衣足食,孩子们的胃口比猫小,吃半碗饭都成了负担,端着饭碗在父母面前蹭来蹭去,噘着嘴,很委屈地说:人家饱了,吃不下嘛!父母必定很生气:是毒药啊?半碗饭都不吃!这时候,三姐夫就会说:放这放这。于是大小娃们欢呼着将碗堆放在三姐夫面前,他一边叨叨:“老天,白白的米饭,竟然不吃。”一边将所有碗里的剩饭归拢到一个碗里,吃得津津有味,从不嫌弃娃娃们的鼻涕口水。

我们家的“老头”也爱吃剩饭剩菜。“老头”吃得快,特别是有好菜的时候,他很快会吃完,留我和女儿慢慢吃,有时候我和女儿会全部吃完,更多时候会剩下一些。我会说:剩半碗饭,快来解决,要不倒掉哈。老头便叹口气说:你们都不吃了?女儿说:我们都吃好了。于是他乐滋滋将剩饭剩菜全部吃完。这种心照不宣的至爱亲情默默传递,与贫穷和富有无关。

如今每次家庭大聚会,女儿都会自觉给长辈们盛饭,我姐总是喊:别添多了哈,半碗、半碗就好。

我灿然一笑,此半碗非彼半碗。社会进步,国富民强,当十几亿人不再把吃饭当成千事万事中的大事时,生命的尊严和生活的意义才真正突显。身为家庭主妇,我不必如母亲那样仅仅为一日三餐而奔波甚至苦恼,来多少不速之客也不会心慌意乱。不是我有多能,而是,好时代赋予我们的能力和财力。

人生不过一床一饭,一碗半碗,吃饱就好。懂得珍惜,感恩知足,才无愧于每一粒米饭对我们的滋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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