夹在书里的月辉
自从那天二哥把我从楼上书箱拿的书撕成两半后,父亲一连几天不说话。天上的月亮吓得不轻,连续几天都躲在云里,不敢露面。

自从那天二哥把我从楼上书箱拿的书撕成两半后,父亲一连几天不说话。天上的月亮吓得不轻,连续几天都躲在云里,不敢露面。

时光倒流,一些与月光有关的回忆被停歇,叫我留在长长的落魄中。

那天像是在梦幻中,我上到了家里的楼上,竟然发现了家里天大的秘密。楼上有那么多清清瘦瘦,扁扁站立的箱子。那些留有老鼠齿痕的箱子,弥漫着古老樟木气息的箱子,还有从屋顶上几片明瓦透出来的月光,以及那些厚厚薄薄、长长短短的线装古书,惊现在我的面前。我从来没有看过这么多的书,而且是古书。

箱子里的书,在月光下,努着劲儿拼命向我招手。我一本又一本地翻着,一箱又一箱找着,寻觅我要的书。在最后一个箱子里,我看到有一本用红布包着的书。我似乎感觉到完成了时空的“穿越”。

我急迫地打开红布,拿着这本书下楼。可偏巧家里常惹事的二哥来了,他冷不防抢我的书。我躲闪不及,书被撕裂。好好的一本书,一半是相见恨晚,一半是只能怀念。我的大脑忽然变得一片空白,泪水盈眶而出。

父亲经几天沉默后,开始修补那本撕成了两半的书。他认真地修补着书,我呆呆地看着。

他把书轻轻地摸了又摸,似乎是在给谁道歉,又像是在赔罪。他小心翼翼地将两半书页凑拢缝合,每拿一条小纸条,就如是在磕头,每贴一条小纸条又似下跪。父亲目不他视,虔诚地修补,那不是用纸条修补,是用心在修补。

父亲修补好书后,心情有些好转并终于原谅了我们,对我们又有了过去的和颜悦色、慈眉善目。

父亲告诉我,被撕碎的那本书是我爷爷用毛笔手抄而成,然后送給他作纪念的。我这才知道,为什么父亲那么难过,那么伤心。这哪里是书,这分明是爷爷和父亲相通血脉间的亲情。

正是为了保护这本书,正是怕孩子们长大不懂事,把书搞丢掉,父亲才在前些日子,把书放到了楼上的书箱里,以为这样最保险。

想不到我竟犯了那么大的错!我沉浸在挥之不去的自责中。

爷爷是个爱书人,喜欢买书。家里的生活全靠他摆摊卖字和帮人写信赚钱。他的毛笔字写得好,找他写字的人很多。过年的春联,平时的喜庆联不要说,就是那近至店家的招牌,远至乡下祠堂的对联,连永丰街上赫赫有名的药店“庆春药店”四个字,也是出于他的手。写字所赚收入除供家用外,余下的小钱就是买书。长期零打碎敲,终于积攒了这几箱书。我没有见过爷爷,见书如见人。翻阅这些书籍,觉得那不是书,是伟岸的大山,是铭刻在我心里的,难以割舍的疼痛和敬意。

那本被撕的书是《增广昔时贤文》。爷爷对它非常喜爱,书长期存放在他的枕头边。爷爷尤其喜欢书上那些佳句集锦,警世名言。平时不时说上一两句,惹得父亲心痒痒的。有一天,父亲趁爷爷不在家,把书弄到了手,带到学堂,想过一把瘾。

学堂本是读书的好地方,偏偏这个学堂有几个小混混,他们强迫父亲把书送給他们,倔强的父亲不肯给,这一伙人就抢。他们人多势众,把书抢去后,有个小混混还把书撕得粉碎。父亲冲上去拼命,可哪是他们的对手,最后背负着一身的血和伤回家。爷爷知道后,如树在吼,地在动,要去混混家讨公道。当时,唯独奶奶是明白人,她拼命地拉住爷爷,不让他去。其实她也咽不下这口气,只是怕身体虚弱的爷爷受到欺负。

父亲辍学在家,过上了走街串巷的游民生活。每天重复着帮奶奶卖牛皮糖、箬叶饼、棕子……挑起了家里生活小半个担子。心里的苦楚不时从一声声“要饼么”的吆喝声里发出。

爷爷是个明白人,儿子的吆喝声直钻心窝,一堆五味杂陈。他既无能力去讨回公道,也无钱款去购买新书。他向别人借来《增广昔时贤文》,开始了抄书。当时爷爷已病得不轻,患痨病而咳嗽,痰中带血,一块擦嘴的布放在桌子上应急,不能离一下。白天勉为其难在街上摆摊,讨钱糊口;晚上捂着咳嗽抄写书。虽有病,手下那些字倒是挺精神的,横竖撇捺,端端正正,不停地倾吐清泉,不停地倾吐挚爱。也不时有月光碎片黏上他疲倦的眉头。

奶奶害怕父亲心底压力太大,默默用心爱着父亲。她不停地夸父亲能干,不断地为父亲拉闲散闷。书抄好后,还显山露水,巧手装潢了一个精致的封面,希望能见到父亲的笑,打开与家人的对视与交流,得到以往那样的甜蜜回应。

也许,书是世界上最好的解闷药。爷爷呕心沥血而成的书,很快把父亲的经脉打通,气血运行。奶奶笑眯眯坐在身旁,她愿意以这样的方式,陪伴着,守候着,来分享父亲的甜。

父亲本来记忆力就好,很快就可以将《增广昔时贤文》倒背如流。

不久,爷爷病逝。父亲常常对着书发愣。他接受了幸福,也承受了痛苦。他把爷爷亲笔抄本视为宝物。

我还能说什么,我的鲁莽,加重了父辈间传承的伤势,碰碎了黄昏邂逅的追忆。

大概是遗传基因作怪,我也是个爱书之人。自从发现了这个“宝库”后,便经常登楼取宝。那些书虽然全是繁体字,倒逼着我发明了一种跳跃阅读法,实在认不到的字,就联系前后的字猜读意思,跳跃而过。有时还请教字典。

箱子里的书都争先恐后向我示好。四大名著不需提,众多的诗词不要说,那些《论语》《庄子》哲理等方面的书不甘示弱,更有至今都感生僻、古怪书名的书,如《野叟曝言》《菜根谭》《新镌耳谭》《三言二拍》纷纷登场,当然欧阳修的《醉翁亭记》《秋声赋》,本乡本土的,就不要多说……有些书名现在都想不起来。一页又一页的书,一本又一本的书,传道、授业、解惑,荡漾在我的眼帘;佳句形意、辞海韵境,生动故事,精辟哲理,无不绽放在我的微笑里。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这是欧阳修脍炙人口的诗句。大概我是出生在欧阳修的故里,喜欢欧公诗的缘故吧。只要“月上柳梢头”,我就会想读书。“星月皎洁,明河在天,四无人声,声在书(树)间”,读书是我每天必须要做的事,读书成了我愉悦的享受。

不过,我读书,慢慢招来了父母的担忧。母亲没有文化,担心我这样读下去,会变傻,以后长大了成个书呆子。父亲有读爷爷那几箱书的亲历,虽担心我的身体,但还是支持我。他对母亲说,那些书放到那里怪可惜的,就让他读吧。

虽然那个时候,我还算不上是真正意义上的读书,只是囫囵吞枣地读。而我特别感觉到当时的月色是那么浩渺恬静。每当拿起书时,月辉就会悄然地播洒到书页。淡淡的清辉,温馨地陪伴着我。

月圆月亏,书进书出。一本本书在庄严的开箱关箱仪式里接受我的检阅。大概也是遗传吧,父亲在学堂没有读过几天书,我也是在学校只读到初中一年级。说来也蛮有趣,我们父子俩都是这个箱子大学毕业的。我现尚能写几句不成样的文章,大概与当时读这几箱书有关,是透支了那时的知识积累吧。

六年级时,父亲身体越来越差。我不敢再上楼取宝了,自觉地帮母亲担负起了家里的一些家务。上山砍柴是常事,回家还要捡猪粪,打猪草,帮种菜……不停地做事,事不停地来,生活把我一层又一层地盘剥。

父亲身体越来越不好。一天,我去看父亲,睡在床上的父亲脸色苍白,从枕头下拿出一本书,说是送给我纪念。我当即跪下,双手郑重接过书。

“你父亲是因那本被撕碎的书,虽补过,还是感觉不好。他就用钢笔给你抄写了这本。由于身体不好,断断续续,写了很长时间。”母亲心痛地对我说。我凝视着蜷曲睡在床的父亲,泪水顷刻不够用了,此刻的月亮更是有了几分的温婉和动人。封面上《增广昔时贤文》几个字,笔力劲挺,人人都说字如其人。我心痛地翻着书,发现后面几页字明显要差于前面。可以想象,父亲到后来,已经是力不从心,他是在用命完成这份人间的挚爱。

不久,父亲与我们作别。

我内心潮润,哀痛凝聚在我的热泪之中。这一把眼泪,蕴藏着父亲给我多么巨大的能量!

抚摸着父亲给我抄写和爷爷给父亲抄写的两本《增广昔时贤文》,不是奇缘,胜似奇缘。那“积金千两,不如明解经书”的名句即刻浮现。

记得贾平凹有一句话说得很好:“人生得也罢,失也罢,成也罢,败也罢,只是心灵的那泓清泉不能没有月辉。”还好,我有月辉。书是月辉,亲人亲情是月辉。

我心灵的那泓清泉,永远在月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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