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母的房子
追随赣江北向的脚步,穿过绿色的田野,从笔直的柏油路向左,拐进村子里一条曲折的水泥路,再转过几个墙角,一栋三层砖混结构的房子立在两间低矮的老屋中间。

追随赣江北向的脚步,穿过绿色的田野,从笔直的柏油路向左,拐进村子里一条曲折的水泥路,再转过几个墙角,一栋三层砖混结构的房子立在两间低矮的老屋中间。房子的地基部分爬满青苔,一二层的外墙,用水泥粉刷过,粗糙,灰白。第三层的墙体很新,明显是后来居上的建筑,还来不及粉刷,露着红砖和白色的灰缝,屋顶盖着灰瓦,衬托高远之处的蓝天白云。

这就是我父母在乡下的房子。

村子里,这种样式的房子,已经占了大多数。早先那种砖木结构的徽派老屋正在逐年减少,流行了上千年的飞檐翘角坡屋顶,青墙黛瓦马头墙,逐渐被方方正正的墙头、闪光的琉璃瓦和不锈钢门窗所取代。那种老屋的格局我还记得:三开间,中间前厅是正堂,摆着八仙桌子,后厅是伸着烟囱的灶房,两厢是住房,挤挤挨挨地住着好几家人。现在,老屋已经很少住人,大都成了牲畜的居所。

如果站到村子东头的赣江大堤上眺望,由青灰和石灰白两种主色调构成的整个村子,很像落在田野里的一丛鸟粪。从飞鸟的角度凌空俯瞰的话,这种比喻所具有的视觉效果会更加明显,房前屋后的一些果树枝叶繁茂,更像是受惠于鸟粪滋养的几株青草。不过,我没有翅膀,也不曾如此飞临故乡土地。将故乡小村比作鸟粪,也没有任何不敬的意思,谁都知道,此物能令土地肥沃,令草木丰茂。

和我在城市里的房子不同,父母的房子是从地上长出来的,每一寸土地上的每一块砖瓦都是属于他们的,是真正意义的家。这种区别让我经常感到,我城市的家其实并不是真正的家,它只是四面墙抵挡了风雨,供人栖息的空间而已,一旦生活有所转向,可以轻易化为商品,重新接纳新的主人和新的生活。二

父亲已年过花甲,一辈子生活在巴掌大的土地上,多数时间陪伴着他的庄稼和橘树们,很少走出村子,来我所在的城市更少。他的性格朴实憨厚,略通文墨,也有着农民特有的固执。几十年来,父亲凭着一点小手艺,吃百家饭,将我们兄妹养大成人。母亲比父亲小三岁,没进过校门,有着农村妇女共有的特征,爱唠叨,喜欢管闲事。在我的印象里,父母经常为一些小事闹分歧,很少达成共识。

但是这回,在对老房子进行“改扩建”的问题上,他们却达成了空前一致,而且似乎铁定了心意,酝酿和策划很久。

仅仅半年没有回家,原来的两层小楼,又加建了一层。走进家门,楼顶模板的支撑还没有拆,铁锹粘着泥灰,碎砖头满地,石灰水泥混合泥浆所特有的味道淡淡地弥散,忙乱的痕迹依然明显。真难以想象,他们在家是怎么折腾的。虽说是续建工程,但工程量并不亚于起造一栋新屋。对于两个老人来说,从购运砖瓦、沙子、石灰、水泥、钢筋,到拌浆、搭架、砌墙、钉模板、浇筑屋顶,每一件都是力气活,并不轻松。我虽然没有亲身经历,也能想到其中的辛苦和操劳。

早在几年前,父母就提起要在二楼之上加一层的想法,理由是原来经济不宽裕,弄成了半拉子工程,总觉得不圆满。我的态度是坚决反对。我们兄妹都已经走出农村,在城里都买了房子,平时回来住的时间少之又少,与其耗费人力物力,把钱花在房子上,不如多注意身体,享受享受老来幸福。毕竟父母身体好,才是儿女的福气。

显然,我没有说服他们,但他们内心深处的想法,我却能大约理解。一方面固然是为了改善居住条件,另一方面,似乎也有筑巢引凤的意思,希望把条件搞好一点,让我们多回去住住。对于父母来说,也许房子也是他们一生的梦想,就像在城市里年轻的我们一样。三

父母现在的房子,前身也是砖木结构的老屋。包产到户前,是村集体的仓库,储藏着装橘子的竹篓、摘橘子的木梯、浇灌用的喷灌机等集体公物,有时也是集体劳动的场所。我们小时候,妇女们经常成群坐在仓库里,一边有说有笑,一边用透明的白纸包装刚摘下的橘子,由男人们一篓一篓地挑到赣江码头的大船上去。

后来有一阵子,仓库又变成了夜校,每到夜晚,男女老少就着煤油灯,在一块小黑板前,像小学生一样跟着老师大声地认字。我还记得几个写在黑板上的词语:工人、农民、国家、男女。在母亲认识的几个有限的字当中,其中就有一个“女”。

大人们念字的时候,小孩子们就在灯的阴影里捉迷藏。

包产到户后,村里的仓库没有用处了。父母在身无分文的情况下,四处求告,东拼西凑,用五千八百块钱将仓库买了下来,简单改造后,一家人就住了进去,从此结束了拥挤的老屋生活,有了属于自己的房子。对于父母来说,这可能是他们一生中的大事。直到现在,提起当初咬牙作出的决定,他们还是有些激动,仿佛贫苦的日子就在昨天。当我在城市里辗转买下自己的房子,就更能体味其中心境。

在仓库改造的新家里,我们一直住了十几年,从我刚刚开始启蒙读小学,一直到参加工作。房子的板壁上,用木炭粉笔涂画的字迹淡去了之后,是水浒一八零八将的年画,年画中宋江的身影模糊了之后,是年轻帅气的“四大天王”,后来又换成港台女星的美艳写真。父母辛苦换来的房子,装载了我的大部分乡村记忆和大半个青春。

一九九九年,经济相对宽裕的父母,决定在原址上拆旧建新。那时我还在乡间工作,假期经常跑到家里住,农忙的时候,也和父母一起下地。建新房期间,我跟着父亲到赣江的河滩上一担一担地挑回沙子,卵石,贡献了不少汗水。做房子的时候,亲戚们都来帮忙,搭架的搭架,拌浆的拌浆,真的是红红火火。房子做起后,还摆了几桌完工酒。房子住进去的时候,亲朋好友都来庆贺,鞭炮放了好久。四

来到城市之后,工作越来越忙,回老家的次数也越来越少。

在城市的家里,我经常失眠,有时盘算未完成的工作,有时咀嚼别人的一些话,有时计划着用哪一笔收入来弥补银行的还款,有时也想些不着边际的事,比如,走在街道上席卷而来的迷茫,面对高楼时突然入心的焦虑,什么是幸福,内心的安放,我们会不会死于厌烦,经常辗转反侧到深夜才能入睡。但偶尔回老家,住在父母的房子里,脑海忽然变得清澈澄净起来,一阵微风就能将我刮进甜美的梦乡。

从田野传来的声声虫鸣,像风雨一样洗净浑浊的身心。

最令人怀念的,是夏天的夜晚,我嫌屋里闷热,干脆将竹床搬上屋顶,乡村寂寂,凉风习习,犬吠声声,躺在吱吱作响的竹床上,仰望着深邃的星空,听着赣江的流水,许多似曾相识而遥远飘渺的思绪会涌上心头。我不能确切书写这些思绪,它们是一个人、一颗心在与天地宇宙交流时的隐语,它们像世间最神奇的音符一样,能轻易将你的血液调整到河流的姿态。有时,我也会半夜醒来,明月当头,身浮于苍茫的夜色中,月华打湿我的眼神。次日,一觉醒来,纤细的阳光照在脸上、身上,暖烘烘的。我从故乡的屋顶上爬起来,像新生的婴儿一样,望着村子苍老的脊梁,顿感陌生而轻狂。

然而,回老家的次数在持续地减少。父母有时打电话来叫我回,我总是没时间。我要他们到城里来,他们也很少来,有时来了住不了几天就闹着要回去。他们也许不知道,我是多么希望回到他们的房子里住上几天。可是,有一只无形的手,将我拖着。

如今春节临近,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回到老家,在父母的房子里安稳地睡几个好觉,如果天气晴好,还可以站在楼顶看看星光。我不知道自己以后是否会回到那里。多年以后,村子里会有更多的面孔我不认识,会有更多的老房子消失。新的面孔,新的房子,和草木一样,一直在那块土地上不断更替,从来如此。我更不知道的是,父母的房子是否还能容下我这个面目全非的孩子。

近乡情怯,又是年关,我想早一点回到我父母的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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