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人忙上忙下赶着大扫除贴春联的时候,奶奶正在水盆前洗着一堆芋头。旁边蹲着我的女儿,领着我弟弟的孩子,干瞪着眼一直插不上手,这样的事,奶奶是一定不肯让娇滴滴的曾孙女干的。
灶间的大锅里照例在煮着红薯。奶奶进屋,把洗好的芋头放进电饭锅,加好水,摁下烹煮键。然后在灶前的矮木凳子坐下,照顾起灶塘里的火势。有白汽从锅盖的四沿漏出来,红薯的甜香熏得人不饮自醉。
这个时候,整个村庄都在为一桌年夜饭而忙碌,家家户户最热闹的便是厨房。日子越过越好,鸡鸭鱼肉不在话下,山珍海味不算稀罕,如果把望远镜的镜头瞄准各家厨房,会看到或者红烧肉出锅的捷报,或者该是蹄膀炖熟的欢腾。当然也有安静闲适的人家,比如有回乡过年的孝顺小辈体恤家人辛苦,就在饭店里订了席,领着一家人出门吃顿清清爽爽的团圆饭。
村子里的楼越建越高,开回来的车也越来越多。倒是不知道还有多少人家和我们一样,一大家子人,从各地赶回来吃这一顿只有红薯芋头的年夜饭。
奶奶常说:吃芋头,遇好人。吃红薯,更红火。她的菜园子里,三月种芋头,四月插红薯。等到十月里都收了,还需要小心地储藏,才能保证一家人的供给。
这样的供给从没断过,且保质保量。芋头粉糯,红薯绵甜,酱油里掺了辣椒面,蘸着一咬,真真是淡泊之中滋味长。
除夕夜忆苦思甜,是我们家的传统,也是村庄的旧俗。很多的东西都在变,可像奶奶这样的人总是想要留住些什么。
我们便就依着她。
芋头凉了再热,红薯也可以丢进炭盆的火星里再煨一会儿,大人们喝米酒,孩子们抓着糖果追打嬉闹。这一夜,老去和长大,有着同样的记忆。奶奶照例要讲那些旧事,讲她九岁那年母亲病逝,讲自然灾害那几年和爷爷逃荒的经历,讲她这辈子的每一场劫难和动荡。我半靠在奶奶的身上,在她悠长的语调里听到发痴。那些远去的苦难从前,在奶奶的温暖下都变成了吉祥,会庇佑我们在新年里更加幸福。
夜色安详,在新年的晨曦还没有点亮之前,天上的星子都在陪着我们怀旧。多少人间美味,不及这一夜红薯芋头的温情,有一种仪式感,让淡泊的滋味变得丰盛并且意味深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