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的戥子
戥子很小,方剂上的药物以克做单位;戥子很重,度量着患者的病痛与快乐。

戥子很小,方剂上的药物以克做单位;戥子很重,度量着患者的病痛与快乐。

大山守着老街,老街因大山而得名:金子石下。

老街有二百多年的历史。时代巨变,老街依旧不温不火,一副老态龙钟的模样。三排只有两层楼的青砖瓦房平行,中间两条狭长、仄歪、光线昏暗的街道纵穿南北。店铺挤着店铺,鹅卵石铺成的石阶子路弯曲不平。店门独特,大圆木撑着方框,中间的门叶子,全由六七尺长的一二十块散木板拼成,倒也阔落。大清早,店老板在里头把木板一块一块卸下,夜里头,又一块一块装上。习惯成了自然,百年来,大家也不嫌麻烦。

每逢农历三六九的日子,老街赶集。四面八方的人蜂拥而至,乱糟糟,闹哄哄,人挤人,叫卖声不绝。卖糕点的、卖米酒的、卖土特产的、卖铁制农具的,卖木制竹制生活用品的、卖衣服鞋帽香烟各式各样消费品的,还有算卦测字的,江湖郎中卖狗皮膏药,拔牙的……亭子下,屠夫瞪着熬夜的红眼睛,扬起雪亮的屠刀,狠狠地斫下,一块方条肉就挂在油光泛泛的称盘里。横街上专卖生禽活鱼。鸡鸣鸭叫鹅引颈高歌,细狗崽“汪汪汪”狂吠,奶猪仔挤在扁圆形的竹篓里,用恐惧而又好奇地目光注视着前来询问的人群。鲤鱼、鲢鱼、草鱼、鳙鱼、泥鳅、黄鳝、以及大大小小的河鱼散发出浓烈的腥味,充斥着老街每一条缝隙。

老街就是万花筒,上演着世人形形色色的喜怒哀乐。

横街的尽头有一个略显斯文的诊所兼药行。药行坐北朝南,开门见阳光。古人常将药铺视为五行中的“木”或“火”,南方属“火”,东南属“木”。门楣上悬挂着一方樟树板镌刻着的“沈氏药行”匾额,字写得苍劲有力,一看就知道出自行家里手。门前挂着一个褪色的葫芦,悬壶济世,风吹来,葫芦悠悠晃动。两进院落的药行呈前店后院的格局,店堂靠墙陈列着曲尺形柜台。柜台顶上供奉着孙思邈,李时珍画像。柜面,柜角落随意地放着切药刀、铜冲、石制药碾、铁船。抬头而望,横梁上串着个线轴,一丝白线弯弯曲曲地随风舞动。

柜台内,沈水生伸手接过父亲沈天明递来的方剂,低头浏览,转身从斗格里有条不紊地抓药。斗格左下角贴有标签,三指宽的标签上写着“当归”“厚朴”“白芷”“防风”……水生拿起戥子,挺胸抬头,齐眉对秤杆,称好每味药,倒在包药纸上,再次核对方剂,麻利地把包药纸叠成金字塔形,随手拉来白线,把几包药扎成传统的虎头包。“噼里啪啦”拨动算盘,结账,再次叮嘱煎药须知,顾客接过药包,满意地走了。

夏日,骄阳似火,店堂,凉风缕缕,人犯困打盹。

我和伙伴约定去药行拽那坨仿佛永远也扯不完的线团。柳华脚步快,蹑手蹑脚进去,拽住线头,使劲往外跑。水生听到声响,揉揉惺忪睡眼,以为有人拿了东西,跟着往外追。一大一小,一前一后,没命地赛跑,白线忽上忽下,向街道纵深延伸。

“水生,你真是睡糊涂了。”沈老先生从后院跑出,一把扯断白线,忍不住笑了。

“这帮细伢子,真是捣蛋!下次过来打针,我要扎痛些!”

我躲在拐角处,摸摸屁股,昨天的针眼突然间有了锥心的痛。

沈老先生的针头,我尝够了。想起熬得乌黑的中药汁,现在还头皮发麻。哭哭闹闹,不想喝,然而,大人不可抗拒的巴掌,强迫着我不得不咽下去。

我真讨厌沈氏父子:为什么总有冲鼻的药味?为什么针头总是长长的?为什么药汁不是水果糖的甜味?为什么大人看到沈氏父子总是问好?心里特多的为什么,像药行的白线,一层又一层将我缠绕。

大家都说,沈老先生是四类分子,在接受劳动改造。可惜,那时我真的太小,闹不明白什么是“四类分子”,什么是“劳动改造”。但确确实实见过他们跟着大家一起起早摸黑,在田里拔秧,莳田,割禾,一身泥巴,趴在田埂上大口大口喘气。

长大了,我竟然和水生成了忘年交。空闲时,老爱往“沈氏药行”跑。聊天中,我知道了水生的奶奶原来出身中药世家,出嫁时,除了诱人的嫁妆,还有一箱子线装的医学古书。

水生还讲起他父亲无意间暴露身份的故事。

那年,老街张木匠突然不省人事,嘴吐白沫,手脚冰冷。左右邻舍急忙跑来帮忙,然而,束手无策。张木匠老婆孩子的哭声揪得人心惶惶。沈老先生夹在人群中,几次欲语还休。

有人吩咐张木匠的儿子快点去准备草纸,棺材。

“慢,我……我……试试。人应该有救!”怯生生的声音,不亚于晴天霹雳,震悚了所有的人。

沈老先生要来补衣服的针,朝张木匠人中,曲池穴狠狠扎了几下,又跑去拔来几株草,嚼碎,撬开张木匠紧闭的牙关,灌进墨绿的草汁。张木匠“咕噜”一声,缓过神来了。

老街熙熙攘攘,利来利往,却从来没有失去其拙朴、温厚、敦实的本真。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乡亲邻里厚道、耿直、善良,从此,沈老先生一身干净地坐在医疗合作社的店堂里,胸前挂着听诊器,开方子,拿戥子,称药包药。

春去秋来,沈老先生忙忙碌碌,采药、晒药、切药、炮制药。炮制,很繁杂,要经过摘,揉,擦,磨,刷,刮,镑,刨,剥,切,捣,敲,碾,劈……虽然烦人,但是沈老先生从不偷工减料。乡亲们经常听得到铜冲,石制药碾,铁船“听听嘡嘡”的声音,幽幽药香在悠长的巷子里没日没夜地弥漫。

沈老先生的娘曾经告诫他说:娘字,左边是女,右边是良,“良心”的“良”。娘吃了一辈子的苦,但从来没有昧良心。后来,水生继承家业,做了乡村医生。电话、手机随时畅通,深夜出诊也成为了家常便饭,天明,眼睛布满血丝,坐在店堂里,又开始一天的忙碌。有时,我真怀疑他怎么挺得住。

“哎,没办法,叫了我,就是对我的信任。”

2008年,南方遇上百年罕见的雪灾。冰封雪盖,树木被大雪压得弓弯低垂,乱七八糟地倒在路上,数百里电线,通信杆线被冰凌坠折,曲折的道路变得像光滑的泥鳅。老街喘着气战战兢兢地熬过一个又一个无边的黑夜,人们蜷缩在被窝里,等待太阳出来发威。

一天傍晚,一中年男子停下摩托车,颤颤抖抖走进店里。男子包裹得臃肿严实,防雨服上落满了雪花,裤脚有一道长长的裂口,头盔的防风镜片破碎,眉额上有一条明显的划痕。

“沈医生,帮个忙,我爸爸肚子疼得厉害,请你去一趟我家。”

男子,我也认得,家在银山。银山,一个诗意的地名。群山崔嵬,零零散散的人家藏在莽荡群山的狭缝里,平时从崎岖的山路走来老街赶集,需要将近三个小时。大雪封山,只能拐道县城,再进碧洲镇,过九村,顺大路挺进大山。100多里,风一程,雪一程,最后十多里,还是必须徒步。水生二话不说,背起药箱子,坐上男子的摩托车,“突突”地走了。

风,越刮越紧,天地间一片迷蒙,大雪肆无忌惮地狂舞,望着他们渐去渐远的模糊背影,我惶恐不安。

第三天,水生一脸疲倦地回到诊所,说话有着浓重的鼻音。我看见他端起水杯喝开水,同时,朝嘴里抛进几片药丸。

南方人娇嫩,受不起持续的严寒,许多人伤风感冒,头疼脑热。水生忙得团团转。电力公司正在抢修线路,电子秤早已罢工。沈老先生手上传下来的戥子又派上了用场。

戥子,黄铜小秤盘,铜钱大的秤砣,一杆银灰色,闪烁着金星刻度的寻常物什。

戥子很小,方剂上的药物基本是以克做单位;戥子很重,度量着患者的病痛与快乐;戥子很准,患者心中也有一把无形的戥子,度量着沈氏父子的医术与医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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