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绯龙

洲塘很小，小得就像盛世中国全景画里浸染的一滴水墨。我来了，在无数次甘甜的想象中迷醉的古村；

洲塘很小，小得就像一粒沙子，揉进眼里，却让眼眶酸疼，直想落泪；

洲塘很小，小得就像一枚苍耳，沾在心尖，却让心儿痛痒，颤栗不已；

洲塘很小，小得就像一只飞蛾，飞进梦里，却让睡眠困难，辗转反侧……

洲塘小得精致，小得清纯，小得缱绻，小得让人心生爱怜，小得让人满怀惆怅。

步入永新县洲塘的村口，它看起来有点老，老得宛如一盅陈年冬酒。走近，但见干净清静的农家小院，齐整摆放一排排酒坛，好像列队的卫兵，等待尊贵的游客检阅。从半开的大门与窗格子里争相涌出的酒香，轻轻撩拨游客的鼻翼。浓郁的酒香，是一种故园情结的回归，是一种乡愁的味道。倘有雅兴与三五位知己欢聚痛饮，那感觉何其惬意！谈笑间，时光沉潜，往事回放，一直喝到日影西斜、倦鸟归巢，初恋的芳华再度摇曳在微醉的眼角；甜蜜的回忆，宛如一支管弦乐队，音阶如山势忽低忽高，缠绵萦绕，余音不绝，绿意流淌在管间，鸟鸣弹奏在弦上；又恍若一杯温热酽茶，伴随袅袅升腾的茶香，啜饮浅尝，从咂摸滋味中沉淀一种淡泊宁静豁达的心境。

深入洲塘，它却显得那么青春勃发，那么旖旎动人。沿村漫步，一条弯弯的小河水色清绿，嫩暖的阳光从枝网间喷洒过来，眨眼间，水色变幻成橘黄、桃红、靛青、深紫、幽蓝、粉白、灰褐、淡橙……色彩的交响曲铿锵奏响，惊动了躲在水草深处的小鱼。它们配合光影的旋律，或下潜、或浮游、或打个筋斗，或用嘴巴吹动水面的花瓣，或以轻盈的尾翼划出一道道水的酒窝。几株直刺苍穹的古樟，虬枝横逸，垂落的青藤，好似少女的辫子，摇荡万种风情。

小憩洲塘，感受它无与伦比的水墨气韵。你看，厚重的水墨在恣情点染一幢幢老宅。飞檐，姿态优雅，透出岁月的沧桑。从里头缓缓滴落的，是一年四季带着情愫的节气，是细小剔透的雨花，是夕阳婉转的叹息；翘角，暗喻村民期盼后代奋起翱翔的一份希冀，正对着黎明时分太阳升起的方向，默默祈福；马头墙，残留褪色的光阴，印证着多少读书郎的艰辛。我虔诚眺望，侧耳倾听，仿佛听见马蹄声声，秋风浩荡，那是功成名就的游子在归心似箭，快走踏清秋。

哦，那边!只见幽邃绵长的水墨覆盖一条条古巷。古巷悠悠，漂泊哪位英俊少年捧书诵读渐行渐远的背影？古巷深深，又遗落了哪位心事重重的女子那把古典油纸伞？苍黑的古巷不回答，我却分明听见从每一块黑褐石板下面，所传递出来的一方外出风雨求学、另一方在家煎熬苦等的爱情绝唱；听见从每一朵幽微苔花的里头，所折射出来的古村人家的高贵品质与翩翩风采。

江南多烟雨，醉美在洲塘。

洲塘的烟雨，与江南其他地方的情况还真不一样。

因为依山傍水的特殊地理位置，这里的烟雨，充满着变数。刚才还是阳光照耀，不一会儿身边却漾起轻风，从四周的崇山峻岭之上漫过一片片乌黑的薄云。小河边浓密墨绿的树阴下，缓缓旋移蛋清一般柔软滑嫩的水雾。很快，急促的阵雨便从天而降，万物顿时覆盖一层温润的青色。过不了多久，这里便云开雾散，阳光又踩着纤纤细步踏歌而来。

但洲塘最妖娆的水墨，开放在两栋特别的屋舍。

刘勃舒老宅。

刘勃舒，中国画研究院原院长、中国美协顾问，是从洲塘村走出去的一位传奇人物。1947年，12岁的刘勃舒在家乡的书店发现两册画集，封面是徐悲鸿的水墨奔马。刘勃舒爱不释手，但苦于囊中羞涩，遂每日去书店孜孜不倦临摹这件作品。后来，他写信给徐悲鸿，并寄上自己画的马。没想到徐悲鸿爽快回信，且在刘勃舒画作上题词：“有美好远景。”之后，徐悲鸿不断写信指导刘勃舒画马。15岁时，刘勃舒如愿以偿进入中央美术学院学习深造，终成徐悲鸿的关门弟子。

在这栋宅院，陈列刘勃舒的代表作复制品《人欢畜旺年丰》《峥嵘千里志》等。其笔墨酣畅淋漓，生动洒脱，体现画家以马写心、以马言志的精神境界。

洲堂书院。

这里的水墨活泼流漾，香气缭绕，奔腾不息。每到双休日，当地以及邻近慕名而来的孩童，就会在文艺志愿者的指导下写字画画。一张张书桌前，孩童的目光炯炯，神态专注，磨墨裁纸、挥毫创作。即使墨痕嵌在衣领、涂在脸蛋，扣在掌心，也浑然不知。墙上张贴他们的作品，笔划奔流，墨色汹涌，稚嫩中透出一丝灵气，朴拙里含着一点智慧。偶尔，他们还会在文艺志愿者的带领下诵读经典国学内容，朗朗的读书声穿过书院，穿过小河，穿过田野，与山那边树林里的黄鹂鸟组成二重奏，让古村的天地，变成人与动物和谐共处快乐表演的舞台。这些来自乡村的普通孩子，在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熏陶下，在大自然天籁之音的润泽下，用翰墨讲述中国梦，用丹青描绘阆苑景。

在洲塘，我还邂逅了三个人，心中水墨的韵味又多了几分。一位从中央美术学院毕业的陈桂明，这些天一直呆在洲塘写生。他说：“我得继承刘勃舒的衣钵，在这块风水宝地汲取养分，并辅导引领更多的洲塘孩子热爱书画，享受艺术，从而过上一种不一样的精彩人生。”一位叫冯振宇的年轻人，参与洲塘的美丽乡村建设。他皮肤晒得黝黑，调侃自己“用无比敬畏的态度在这里工作，希望能学到点什么，知识素养有所提升。要达到这个目标，就必须先让皮肤涂上一层诗意的水墨。”一位笔名唤作末将的书法家，在洲塘书院即兴题写了一副对联，上联是“勃舒晒马”，下联是“洲塘买鞍”。既点明了洲塘是画马高手刘勃舒的故乡，又反映了当地倾力打造洲塘书画村，可谓寓意深刻。

水墨洲塘的山水有福。青山绿水就是金山银山，洲塘在践行，在见证，在诠释。

这里的青山，古木参天，不能砍伐树木哪怕折损树枝的理念已深入人心；古村层次分明的植被与蜂蝶狂舞的花海，在完美解读保护生态环境造福子孙后代的朴素道理。

水墨洲塘的建筑有福。全村集中连片古色古香的老宅都派上了用场，或成为民宿，或成为茶馆，或成为陶瓷轩，或成为电商馆，或成为书画工作室，或成为非遗馆，或成为文化用品店……村里的念亲桥、择善巷等建筑，是传扬忠厚家风与孝悌民风的“活化石”。这些氤氲在历史悠远水墨之中的古建筑，不再是田园将芜乡村渐衰的标志，而在新时代新征程中不断脱胎换骨、焕发活力，娓娓讲述乡村振兴的中国好故事。

水墨洲塘的孩子有福。曾几何时，乡村的孩子无不羡慕城市的公园、美食以及各种艺术培训室。而今，城里的孩子却纷至沓来，实现角色互换。他们发亮的眸子定格在洲塘一户户农居的窗台、门前，甚至破损的陶罐、锈迹斑斑的自行车后座上精心布置的花卉小品；定格在没有花花绿绿华丽包装却酸甜可口、百品不厌的农家小吃；定格在与周边山水融为一体，散发书香与墨香的斑驳老宅。

水墨洲塘，伴随着村民晨起、劳作、暮归。你看，村民扛着犁铧、赶着耕牛，行走在云雾飘袅与晨曦洇散的壁画内，行走在游子思乡的梦呓里，行走在美丽中国建设的生动范本中。

洲塘很小，小得就像盛世中国全景画里浸染的一滴水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