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小平

井冈山市鹅岭乡蕉陂村前的金马潭，在《永宁县志》流传了一千多年后，我才姗姗而来。金马潭是活水，是迢迢郑溪河上美丽的一段。

已是深秋时节，郑溪河的水早已干枯了，河底大大小小的鹅卵石像是一夜间冒了出来，还来不及排列，却乱得自然，乱得有味。河岸有草，有些枯黄，却刚性从容。草间树是有些稀疏了，但却留下了清爽。远山如屏，屏上有烟，有雾、有云、有风、有林木、有农舍，还有阳光。过河沿坡而上，半坡却倏忽冒出一汪清潭，如瓮般大小。潭边有古树屹立，浓荫如盖，清幽别致，像是专为金马潭而生的。水清冽见底，有数十径寸小鱼徜徉其中，水面如镜，树影斑驳。

站在金马潭东岸，想着几千年前，天地造物之时，偏偏在这土山之中留下这一汪清潭。据记载，相传有仙人乘马行此歇脚，留迹石间，故名为“金马台”，不知哪朝哪代，被列为宁冈（今龙市）古八景之一，前来寻幽探胜的游人络绎不绝。

明天顺二年(1458年)，县令费广在潭边吟诗云:“天驷何年别沃洼，清流曾洗汗驹花。石间双迹苔痕没，潭畔崇祠古木遮。流水有声将远恨，清溪无影见平沙。一丛荒冢埋龙骨，苜蓿空余几岁华。”明嘉靖六年(1527年)，县令陆时雍大书“金马台”三字刻于石上，建亭于石台前，亭匾曰 “飞阁流丹”。明万历辛丑年（1601年），进士龙遇奇在金马潭坐船上任湖广道监察御史，同学在此设宴为他送行。他即兴赋诗一首：“名山精舍已千年，纪胜遨游集俊贤，往祀车萤曾此席，今时祖马着先鞭。陇望朝度乡关秀，潭水晴分草树鲜。评议其中为地轴，蝉联发轫待经筵。”

回身望望岸边那条秋光里的老街，一条铺满鹅卵青石的古道，每一个坡面的青石上都留下一道深深的辙印。据说是当年独轮车日复一日辗压留下的。在那个遥远的年代，不知有多少山货、土产、行李从独轮车上卸下，装进泊在金马潭边的船舱；不知有多少穿长衫的男子，伫立船首，作别金马潭两岸青山，走向外面的世界。风吹起他们长衫的下摆，吹远岸边一声声爱的叮咛……

沿着金马潭上溯，便见一对大小岩石寂然临潭，远观形同姐妹，故名“姐妹石”。相传古时岩上刻有百字，谁若一气念通，便能得岩下潭底一只金船。往来文人骚客不知其数，却无一人能念通。据说某日有一书生竟一口气念出九十九个，金船的桅杆已露出水面，金光四射。那书生回首一望，不待念完最后一字，就纵身扑向金船，结果船往下一沉，将他淹死在深潭中。他的妻妾闻讯赶来，痛不欲生，纵身跳下悬崖，化成千秋古石，至今立在潭边。古人因此作《姐妹石》诗一首：“姐妹双亡恨未休，玉容永化石千秋，吞声唯听潺潺水，多少才郎暗点头。”

岸边龙遇奇墓已被荒草湮没，名人志士的题诗也只能去发黄的故纸中寻觅，而金马潭依旧在，依旧缓缓地流淌。潭边的居民饮水、浣衣、浇灌稻田都离不开它。眼前的金马潭不再有“潭落天上星，龙开水中雾”的气韵与神秘，滩岸淤积的沙石日益伸向它的腹地，我仿佛听到金马潭独自哀叹。

夜宿鹅岭乡金马旅店。小镇冷清，寂寞中不由格外惦念金马潭。想来夜中那静定的水面必有几分别样的梦意与秋光。于是出了旅店，循着幽巷向金马潭走去，待近了不禁讶然，黄昏时还消瘦不堪的金马潭，此刻竟丰盈起来，一滩沙石已没入水中，略显寒光的潭水已漫及岸边那一片连绵的茑萝。水足足涨了几尺，星光下显得朦胧。想来是上游的水库放闸，库水奔涌而来。

站在金马潭的岸边，游移的草萤忽地从身后飘来，幽灵一般让人惊出冷汗。渔舟泛过水面，桨声隐约。西岸那些年头悠久的徽式民居，在星光下灰蒙蒙的，极少有灯火透出瓦窗。夜幕里，没有灯火的老宅，犹如失去了生命的蝉壳。在对金马潭的认识中，这个夜晚的身心感受可谓是生命体验里神秘的一种：大自然的静美、天籁的亲切、古民居的文化意味，还有我无法言说的一些温柔的悸动，复活了我心中沉睡已久的审美本能。直到此刻，我心中依然感激金马潭的一石一草，感谢它千古不息的流水。金马潭其实是优美的，它的质朴粗糙有一种包涵的力量。岁月无情，但它却依旧真实地存在着，使不远千里前来观赏的人有了一种实在的依托。

人们匆匆来了，草草看了，浅浅感受了就心满意足或流连不舍地离去，而金马潭永远静静地等待。这潭，小可盈杯，大可盛天，便是那样地熨贴人意。我觉得金马潭明明是河之魂了，不然，怎让我久久不能忘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