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接上期）

正德十五年六月十八日，王阳明率弟子游历庐陵青原山后，面对钟声回荡的古寺深刹，流水萦绕、树木丛生的层层峰峦，飞瀑碧潭的山涧幽境，生发出多少豪情和诗意。青原山自唐以来，一直是文人雅士热于游览的胜景，至今，都留有杜甫、颜真卿、苏轼、黄山谷、文天祥、李纲、周必大、胡铨以及本朝大学士解缙、杨士奇等的题咏。如果在此论学歌诗，让自我“与天地精神相往来”，不失为人生快事。

陪同在身边的吉安大弟子邹东廓，将阳明的愿望铭记在心。十四年后，即嘉靖十二年七月，由邹东廓等召集的第一次青原大会，在这里举行。《青原嘉会语》云：“嘉靖癸巳年七月既望，同志咸集于青原，以从事于君子之学。东廓子守益喟然叹曰：‘兹会也，先师尝命之矣。乃于今十有四年，始克成之，兹惟艰哉！’”可以想见，这十四年，为筹办青原讲会，邹东廓等付出的艰辛，但也须看到，这十几年间，阳明心学声誉甚隆，尤其是嘉靖七年阳明去世后，先前因平定宁王叛乱封特进光禄大夫、柱国、新建伯，影响巨大，进一步推动了阳明心学的传播，也为青原大会的筹办创造了条件。

十六世纪四十年代，青原讲会进入黄金时期，阳明吉州四大弟子邹东廓、罗洪先、聂豹、欧阳德，不遗余力地讲学于青原等地，并吸引了大批外省学者的参与，使青原大会成为当时跨地域的大型学术聚会。由于讲会吸引大量同志参与，以至于净居寺内的僧舍容纳不下，于是在寺旁建会馆数十间，并以学田供应讲会开支。会期也比通常小型聚会要长，如嘉靖二十七年的青原会，自六月二十五日开始，七月二十三日方结束，时间长达一个月。随着邹、罗、聂、欧等王门一传弟子在六十年代之后纷纷去世，青原讲会曾萧条了一阵，但又在王门二传弟子手中焕发生命：王塘南、胡庐山、陈蒙山、刘泸潇、甘采等又相继主盟；万历二十一年，罢官回乡的吉水人邹元标也在青原山推动讲学。青原讲会固然推动了君子之学，对庐陵乃至江右的文化建设功不可没，但儒家讲学占用释家场所，鸠占鹊巢，终归不合理，对此明末遗老，曾出家主持净居寺的大学士方以智，就有过批评。万历四十三年，阳明后学在寺外前山建有传心堂，将建在寺内的五贤祠（祭祀王阳明、邹东廓、罗洪先、聂豹、欧阳德）和青原会馆移出，将原来的占地归还寺中。

随着王门一传二传弟子先后离世，王门后学对于阳明心学的阐释便有偏离师道的倾向，因而流弊横出，加上万历年间张居正强势禁毁书院，加剧了青原会的式微。清代康熙元年，分守湖西道的江西布政司参议施闰章，慕名游览青原山，但见寺外荒祠狐兔出没，无人问津，作为王门泰州学派罗汝芳的再传弟子，不禁泪湿青衫，感伤不已。身为执政一方的大员，他有能力和气魄重振阳明学，于是于康熙二年重修了传心堂和五贤祠，并在青原山和白鹭洲书院再度倡导讲学。这可能是阳明心学在吉安的最后一点辉煌。随着施的离任，青原讲会堂前便又恢复了芳草萋萋、荆棘丛生的旧貌。

阳明路一路向西，便是赣江。波光潋滟当中，白鹭翔集，绿洲凄迷。往年，这里水少，在枯水季节，江中的石床裸露出来，人们从岸上下来，走到江中去，捡拾贝壳和小鱼。白鹭洲上，书院犹在。曾几何时，历史的余味成为憎恶和唾弃的对象，因而在丧失理智的年月里，它们随同倒塌的人心，一道在岁月的遗照中成为废墟。冬去春来，古老的树枝又萌发新芽，文化的生命力，总如割不尽的野草，在时序中重新焕发绿意。

吉安的方言———依然带着雪粒子的干燥、冷硬，听起来像吵架，没有绵绵细雨的温情，但也没有曲里拐弯的客套和虚伪，而是直奔主题，直接和短促。此所谓“澹朴劲直”的吉安性格吧。这正符合阳明学的本意，直指人心，而绕开在物事上的缠绕。需要明净坦荡的心，擦亮眼眸，明心静性。

吉安人性格直率，所以也好打官司，但终归比好斗强些，能够用笔墨解决的问题，总是比用武器解决好。到今天，诉诸于法律，以法办事，已成为文明的潮流———从这个意义上来讲，庐陵好讼的风气，也不尽然是负面的。

相比其他日新月异的城邦，吉安这座古城，多少还有些“旧时代”风范。而这，也不应成为一个耻辱，而是一种骄傲的资本。

让我们走到江心去，设想一下，这里曾经旌旗蔽日、樯帆林立，阳明在这里勤王起兵。勤王，这个隐痛的词，是不是应该成为吉安的另一种记忆———如同文天祥在吉州奉召勤王一样。宁王朱宸濠在南昌举起叛旗，授命去福建处置兵变的阳明，乘船来到丰城———他要先回浙江老家探亲，在丰城听到了宸濠反叛的消息，当机立断，掉头去往吉安。如果不是中途弃官船，改坐渔船的话，可能被宁王派去的人截杀了，或者扣押在宁王府。

阳明在吉安，一方面与各路官员商议对策，一方面调集军马，准备与宸濠一战。忠君爱国，本是矢志要做圣人的分内事。虽然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朱宸濠反叛朱厚照，要自己来当皇帝———在本朝并非没有先例，其中有成功者的骄傲，也有失败者的痛楚，说到底，是人家朱家的家事，关阳明何事？许多官员，正是基于形势的不明，而没有急于选择站队。阳明却率先站出来，亮出底牌，在从江西发往京城的报告中，几乎都是称“江西有事”、“江西巡抚被害”、“南昌忽然聚集兵马船只”等，惟独阳明直接传报：“宁王谋反叛乱”。正因为“不顾九族祸”的担当和勇气，成就了阳明，也成就了历史上诸多让人铭记的动人的时刻。自然，因为明哲保身、缺乏敢于牺牲的勇气和全局观，也留下历史上多少惨痛的记忆。

阳明大旗一挥，平叛的不仅是反贼，也是对潜藏在人们心中的心贼开战。退休都御史王懋中、评事罗侨，被裁革的兵备副使罗循（罗洪先之父），在家养病的副史罗钦德（罗钦顺之兄）、郎中曾直、御史周鲁、同知郭祥鹏，在家省亲的编修邹东廓、进士郭持平，知县李中……在这长长的名单中，难以尽数列出。国难当头，纷纷投奔到阳明旗下，共谋讨伐宸濠事宜。阳明以其人格力量和正义卓然的风范，书写着发生在江右这段带有传奇色彩的故事。关于平叛朱宸濠的曲折历程，和阳明与率师南下的皇帝、太监和京城官员如何处理宸濠以及如何对待阳明平叛功绩上，有着许多戏剧性的让人啼笑皆非的章节。这使得这一出让人敬意油生的正剧，带上诸多荒诞和悲怆色彩。

历史翻演的悲喜剧，已足以使今人沉重和疲惫。而今人也在为后人上演自己的故事。吉安和阳明，因为偶然的原因，焊接在一起———一个人，一个城市，固化为记忆中不能搬走的岩石。这岩石，已让灯盏点亮，已让花朵盛开。它曾经擦拭人们心中的蒙昧；它也曾为憎恨者所中伤。心是万物的主宰。心即理。当阳明发出这振聋发聩的呼喊，这狂悖的声音足以让人震惊。无论是作为他的信徒，还是敌人，在今天，都已经模糊不清了，或者，阳明虽然影响卓然，但其身影也渐渐消失于烟雨中了。俄裔流美作家布罗茨基有篇文章《在一间半房子》，其中一小段话，我想引用于此：“那座建筑依然矗立，但那个地方已经被清除干净，而新的房客，不，是军队，驻入并占领了它：这是关于时间炸弹的一切。因为这是一场时间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