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老圩,实是赣江边上一条古老的乡间街市。
“罗家”是老圩的名字,位于泰和县万合镇。罗家圩襟江带湖,周遭江湖密布。这江,是赣江。千里赣江,一路逶迤,过惶恐滩,经快阁,七拐八弯,等流经到万合境内时,仿佛打了个盹,略一分神,就在此改了道;稍一驻足,便洇成了湖。于是,就有了八石湖、东湖、土井湖、上长湖、下长湖……浩淼之间,江湖坦荡,云水共生。罗家圩就仿若江湖中的一叶扁舟,静静泊于沙洲之上,很容易让人想到天荒地老和遗世独立。可以说,是水造就了罗家圩。
罗家圩,是市井生活里蘸着时光味道的词汇。随着上世纪圩镇的整体搬迁,过去式是她现世存在的唯一方式。老圩,大多存于七八十岁人的记忆。她仿似人的暮年一般,几乎全是暮气。这暮气充满质地,又老又硬。倘若在雨天读她,怕是会哭出声来。
沿着狭窄而又幽深的街巷,有一种湿漉漉的气息,从巷陌深处氤氲而来。罗家圩的热闹,大抵始于清康熙年间,罗家人的子嗣罗兆麟等乡绅于此结社开圩。圩开起来之后,商贩就跟着多了起来。湖南、广东、四川、南昌、丰城、樟树等地的商人纷至沓来。茶馆、药铺、酒肆、染坊日益增多,把个原本沉寂的乡间圩市和村落热闹了起来。鼎盛时期,林立的店铺多达上百家,一度成为泰和江东最繁庶的乡间圩集。土地革命时期,这里还是公略县仁千区苏维埃政府的所在地。“文昌璀璨书风远,杏坛芳菲翰墨香”。老圩百年书院文昌宫古色古香的式样,正和此处悠悠的古意相谐适,不断牵引着后世的目光,驻足流连,柔肠百转。
文坛巨匠茅盾先生曾在他的书中这样描述自己的故乡乌镇:“人家的后门外就是河,站在后门口,可以用吊桶打水,午夜梦回,可以听得橹声欸乃,飘然而过……”罗家圩不像乌镇,少了名人的浸润,她入不了文学大师的法眼,也走进不了戴望舒的诗里,连本地画家、摄影师也极少光顾。她在现代人的眼里,几乎没什么名气,但她却又是有脾性的。因为偏隅,就少了外来干扰,在这里滋生出一些在别处无法感受到的东西。
走进罗家圩的街巷里,仿若走在时光的册页里。临街是清一色的白墙黛瓦,门楼骑墙,店铺多为两层,楼上用于住人,楼下用以招揽生意。屋脊上鳞似的瓦片,重重叠叠间多了些黯淡的颜色,显然是被岁月烟云熏染而成。墙体大多潮迹斑驳,一块块店门木板,也早已磨损得看不清往昔的颜色。街两边的老屋,一幢挨着一幢,不高但还算齐整。连绵的屋檐下自然形成了两条长廊。街巷自西向东伸得曲折悠长,巷道大部分都是用青石板或麻石条铺就而成。日久失修,高低凹凸不平。有时,通过豁口,可以看见黝黑的下水道。铁匠铺、杂货店、茶馆、染坊、糊纸屋等一字排开,在老圩的街上挤挤挨挨,扬起一片尘世的喧嚣。
约定成俗,罗家圩一般农历逢双当圩。每天,老圩在一阵“烟熏火燎”中醒来。凌晨四五点钟,天蒙蒙亮,老虎灶就点亮了老圩人家的生活。烧水的茶壶早已嘟嘟作响,包子、烧饼、油条、麻花、面条的清香,一会就蹿出了板门,弥漫在整个石板街上。忙碌声中,人们开始了各自的营生。街市巷陌,各种口音交汇,有叫卖牛锅汤的、青豆腐的、榨菜的、酸萝卜的、烧饼的,有修伞修锁的、扎篾器的、补锅的、打铁的……各凭本事讨生活,构成了一幅活泼泼的市井写生图。
来当圩的,以茶客居多。茶客门三三两两来得稍早些,在一方八仙桌、长条凳上坐定,随意点上几样点心,一碟红瓜子,一碟花生,三五个烧饼,放点茶叶,泡上一壶滚烫的热茶,天南地北地聊着,可打发一天的时光。那种慢慢生活的样子,令人心生羡慕。街坊邻里之间,关系也很是融洽,只要谁家有难事,招呼一声,左邻右舍定会伸手相帮,谁叫住得这么近,帮谁不是帮?而许多出生在老圩的孩子,长大后不论去到哪里,不管求学、经商、从政、行医……但在每个人的内心深处,必有一条乡愁的血脉在诗意流淌。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如今老圩的石板路,早已粉成了水泥路,街坊也已走散。老圩那些门户紧闭的店铺,冷寂如禅,犹一首老歌,随风飘散。
罗家老圩,这是一个布满故事的街市,却再也没有一个听故事的孩子在这儿出生。我坐在老圩的街口,像一个归乡的浪子,久久地不想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