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是佛
钱红丽笔底静定,文气孤标,那是田野禾麦、山风炊烟赠予她的底子。

文字是佛———《独自美好》代序

     

钱红丽著鹭江出版社 

 ■张黎

钱红丽笔底静定,文气孤标,那是田野禾麦、山风炊烟赠予她的底子。南京作家黎戈曾经写道,羡慕钱红丽有这样的乡村生活经验,这让她写起风物来如此妥贴。实则,这是一种及物,是实实在在地运用生命经验在写作。

阅读钱红丽的文字多年。一直从她的文字里感受她的生命气息,以及那些似曾相识的追怀与不肯松手。她是一棵从乡村的泥土里长出来的树,文学是她定坐在这世间沉甸甸的锚,更是载着她飞向天空的金翅膀。

童年时,在爷爷奶奶的村庄里晃大。春天里,我最大的盼望,是赶紧从小镇回村,挎着小竹篮去田埂上挑荠菜,扯嫩枝绿叶给羊吃。虽然这样的童年乡村生活很大程度上是玩乐的性质,但它真切地滋养了一个人。后来读小学,举家迁居县城,与村庄离别的痛楚清晰强烈。那是把一株禾苗从恣意的浓绿中拔出,扯断茎叶的痛感。与红丽谈起这一点,心有共鸣,她说,我们乡下孩子都是有灵魂的。她一次次写她放的牛,田埂的把根草,饭头的一抹菱角菜,一碟山芋梗子的滋味,是在用文字重新一遍遍地抚摸它们,回到它们,养自己生命的那口灵气,使微光不灭,以抵御杂噪慌乱的今时。当我闻到枯草春水、夏暮暴雨的气味,心里又何尝不是瞬间涨满大水,浮荡起一捆捆秧苗。

雨水时节,细雨迷濛着整个天地;惊蛰到了,春水涨了起来,一涌一涌、一波一波地推向堤岸,发出春潮独有的水声。那样咕咚咕咚的水声,催破柳芽的朔风之声,牛反刍青草、羊咀嚼嫩叶之声,与钱红丽写的鱼在深水里咬着薇秧的簌脆之声,统统是天地之声。世间万物就被这样的天地之声滋养着,有时甚至无知无觉。因为神经敏感,她与周遭的一切有了更深切的联结,更温柔的呼应。她最怕的,是“与万物互动不起来”。她的写作不仅仅是自己要与万物呼应的需求,客观上,也成为一种唤醒,唤醒日渐僵麻、备受焦灼摧残的神经。不管是作者,还是读者,我们彼此都有渴望。这部分书稿,观照时序诸物,记录一己之所有,被深挖的灵魂,被白描的日常,被邀来神交的古今大才,都被她报之以虔诚,记录在案了。

她的文字这样贴,痛彻肺腑。她的贴,何止是不隔,简直是要全身心地一头扎进去,不能自抑。就像她自己走在草地上,恨不得扒下来尝一尝草根的滋味,“当把一双手插进淤泥,一种来自身体深处的舒豁无与伦比”。

活得认真的人,总是会多一份辛苦。“以文字的鹤嘴凿开一条理想的出口”,灵魂,要么与文字呼应,要么与人、与万物呼应。她是那么认真,不放过自己,未免难眠,以文字求得解药,以文学抵御俗世的碾轧。低温的肉身要靠俗世生活来安顿,滚烫的心神只有通过文字的小径才能安稳清凉。以写作之虚无对抗生存之虚无,可到最后,似乎写作并不虚无。真正虚无的,可能恰恰是流水似的生活,一饭一蔬,喜乐哀愁,都是会过去的,但文字这东西,会留下来,留在世间呼吸,说话,流转,布施。

太认真的人,底色中总有一份苍凉,就像她写庾信———“我一人独自荒原,又怎能不想起庾信的《哀江南赋》,以及他那‘日暮途穷,人生何世’的沉郁?有一种情绪不觉间自体内爬升,回旋着,回旋着,怎么也不肯落下去。”这“日暮途穷,人生何世”之沉郁,何尝不是她的。文学是她眼中的“无寄之寄,无托之托,是沧海月明,也是蓝田日暖”,文学可以助她“度一切苦厄”……

一位网友曾这样评论钱红丽,“70后女作家的写作大多建立在大量阅读之下,她们才是真正的女文青。大格局的思维深度,配合骨子里与生俱来的文字天分,写出来的每一粒字,都是力量。”

这样的钱红丽,身处油烟蒸腾的厨灶间,也是夹叙夹议的,一锅咸肉冬笋汤雾气袅袅,堪比汪曾祺的那碗雪天咸菜茨菇汤。在勃拉姆斯的交响曲中择菜,撕荷兰豆的筋,“似乎看见了时间是线性结构的,仿佛攀着它一点一点地朝前滚动”,真是一枝妙笔,让凡俗琐事开了花。手工活让人心静,读书与写作,更是一种制衡,互相调剂着,才能活下去。择菜,奔跑,微雨中疾走,日暮途穷,四顾茫茫,困于家常俗务,真想大哭一场!读得人心有戚戚焉,那些曾被无休无止的世俗逼迫得想大哭一场的人,有几个不是靠精神的力量来自我拯救?这样的女文青,雪天里仍去采买,在买豆腐的路上,又冒着雪折道去看一树绿萼。有了这树绿萼,日子就能笃定安心地过下去。这样左右手互相支撑地活着,才会最大程度地不惧肉身衰颓吧。她渴望自己,能“尽可能将自己沉浸于一摞摞浩瀚的书海,以灵魂的大水去洗刷身体上的苍老”。灵魂之力托着笔力,笔力成为她行走于世的脚力,力道绵长,才会让一个个平凡日子在文字里得了道、涅了槃。

喜欢她的读书体验,“读书就是独自走路,走着走着,忽地开阔起来,有古墓斜阳落日熔金,也有草丛石马往事不言,更像淘一脉金矿,漫上遍野都是自己的,富足奢华。”手里拿着书,心底便有了安顿。因所读之书,会晤今古之人,何其幸哉。她自然是解人。汪曾祺是清淡本味,一抹烟熏绿;周作人枯焦荒芜,烟味及雪意纵横;孙犁之朴,简洁淡郁;张爱玲无以安放的盛才到了最后———“语言的密林里,没有了繁荫丽花,全是枯骨断梗,文字一旦到了枯淡的境界,更显广阔,无以阻挡,放眼天地,都是雪意啊”。

她的文字印证了那句箴言———才华是越写越有。在这一本书里,觉得她解人的句子越来越诚实,越来越惊艳了。读李商隐的诗,就是她与自己相处的过程。写张充和,“一个人心里存有多少热烈恣意,才会一笔一笔把那些唱词繁星般落实在尺谱上,这个老太太是在汉字里成全了自己,上帝端坐天庭,她过着梦幻一样的人间日子,遍布静气”,忍不住一个热心惊赞。说萧红,“冬天的大地上裂了许多条口子,萧红的身上同样也有许多伤口”,真真是痛。

钱红丽曾经的文字里尚可见金戈铁马的激越之气,而今刀兵渐收,激烈越来越淡,代之以———金粉金沙深埋的宁静,漫山遍野都是。她劝自己要常面水自修,这本书仿佛回到了水的迂阔汤汤,平静之下却势能十足。这本书里,有几次出现佛,每一次都用得好,用得让人点头。她讲:“夜里,一根稻草独自躺在地上,孤单无依,没有谁肯给它暖意,唯独霜是宽厚仁慈的———还是我来裹它取暖吧。霜不仅裹落单的稻草,还裹稻草垛,棉花杆垛,芝麻杆垛,黄豆杆垛……霜想把天地里一切孤单的东西都暖起来,霜是佛”;“菩萨低眉,柳是佛,所以不争”;“树是佛,天地万物亦如是”;“夏天这么苦,犹如一本佛经……磨练人,披沥人”。

紫薇也被她写得这样好———“下了整整一下午大雨。夜里,出去散步,与路边一排排紫薇错肩,所有的花球四散垂坠,像观音的千手,于灯光的映照下,端庄,幽静,慷慨。”真是金粉金沙的文字境地了。她曾经从《低眉》出发,而今,真的到了低眉境界。

她是一个有点“丧”的人。不过她一直持续用自己的微温在写作,疾走,听古典乐,做饭,抵抗失眠。所以我们才可以拿到一本本她的书,用她一篇篇赤诚心迹攒成的微温取暖。她调动了全部的官能,冷笔描之,只允许自己的心微微一动。这么多年,她不但没有被俗世的“苦”吓到,反而越来越坚定地以写作深掘人生这口大井。这样的衷肠,真佩服她。没有人比她自己更了解这是什么———“有时候,当执着于某一件事情里,或者困于家常的流俗平庸而深感痛苦而无以自拔,但凡只要想想李商隐的那几句诗,便也把自己安顿了,‘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人生就是一种‘我执’的过程,‘我执’,何尝不是另一种自我成全?多年前,黄碧云言:哪里有什么才华,不过是一种挚爱。”其实,文字也是佛,度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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