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歌美,甘蔗很甜
山歌仿佛从远处的山顶飘下来,沙哑、粗砺,层层叠叠,浪涌波翻。

山歌仿佛从远处的山顶飘下来,沙哑、粗砺,层层叠叠,浪涌波翻。

一    

山路十八弯。

有时,可瞅见猕猴桃、乌饭、金樱子、树苺等山果,阿公没空采撷品尝;有时,一条小蛇在前头的一层厚厚落叶里穿行,他无奈放慢脚步,让小蛇先爬过去;有时,一根荆棘斜刺过来,钩住阿公手臂,他奋力甩开,顾不上疼痛照样前行。

途中,要经过好几座木桥。阿公小心翼翼,以防止装甘蔗的板车轮子陷入木桥空隙处,还得提防被蔓生的水草缠住,连人带车坠入木桥下的溪涧。

中午,阿公一般在集市上吃碗炒粉。他舍不得点菜吃饭。黄昏时需掐准时间赶回家,如果太晚了,夜色像幽灵一样横亘在山路,让本来视力不佳的阿公分不清南北。偶尔,阿公还会被路面凸起的石头撞伤脚趾头,他得停下来用随身带的布条简单包扎一下,觅点蜘蛛网上特有的白末止血。耽误的这些时间,宛如尖刺来回碾轧心房。已经放暑假的响亮和他阿妹,阿公身边仅剩的亲人,还在村口一边做作业一边等他回来。他得早点赶回去!

当阿公远远地望见响亮与他阿妹像两只活泼小鹿奔过来,嘴角的沟壑顿时流满糖,一天的辛劳也烟消云散。

一天,吃完自己做的午饭后,响亮又带着阿妹在村口等阿公。盛夏时节,天气非常闷热,天地间好像支起一张硕大的网,开始还有点微风,后来网越收越紧,仿佛连蝉鸣也受到挤压,变得沉郁。

要下雨了,响亮担心没带雨具的阿公怎么回来。

响亮此刻就坐在一块石头上看书,书是驻村乡干部送的《活着》。阿妹在一旁捉蜻蜓。院子前边的小路上,一片金黄的野菊花开得正旺。

山路悄然漾起一层热腾腾的水气,山顶的乌云像锅盖一样压下来,响亮感到呼吸也升高了温度。响亮简单交代了一下阿妹,便借了一件雨衣一把雨伞,沿着山路去接阿公。

桃树下村在一个山沟沟里,村子三面环山,只有一条蜿蜒山路通向三公里外的镇上。

从一年级到三年级,响亮一直在简陋的村小念书。到了四年级,就去镇里的中心小学,那里条件好多了,操场大,设施全,可以参加丰富多彩的课外活动。他每天跟随村里几个小伙伴一起步行来回,中午自带饭菜。过了九月,天气渐凉,溪畔的芦荻苍黄;路边的草叶与花瓣,开始覆盖一层薄露。有时,山中腾起一片雾岚,看不清路,上学的小孩得打手电或打火把前行。

此刻,走在山路上迎接阿公的响亮,想起前年的一个寒冷的冬天,白霜如雪,悬崖峭壁上,挂着圆锥形的冰棱,平缓的溪湾,结了一层薄冰。

这天响亮鼻塞流清涕,头昏沉沉,感冒了,他还是硬着头皮出门。阿爸似乎发现响亮跟往常不一样,但他没说啥,只是为响亮泡了一碗热姜茶,便目送儿子消失在村口黑幽幽的木栅栏处。

响亮因步子慢,村里的同伴都走前面了,他落下老长一段路,渐渐有些体力不支。山岚将光线重重裹挟,尽管响亮对路熟悉,还是摔了几跤,手臂擦破了皮,渗出丝丝鲜血。蓦地,响亮的耳畔传来一阵隐隐约约的山歌声:“棕裹脚,布包头,上山采药背篾篓;撩开薄雾穿紫纱,晨风送我云中游。”……

山歌仿佛从远处的山顶飘下来,沙哑、粗砺,层层叠叠,浪涌波翻。山歌碾过响亮周边的一片高大乔木,又轻巧地跃上一块密匝匝的灌木丛。

山歌听起来有些熟悉,但因山中各种杂音的缠绕,迷濛飘渺。

在山歌的陪伴下,响亮强打着精神来到学校。

晚上,响亮把这件怪事告诉阿爸,阿爸笑盈盈地说:“当然是邻近村子的打柴人啰,他们起得比山兽还早,比山雀唱得还动听,是给太阳公公打前站。”

这位不见人影只闻其音的砍柴人,好像知道自己是一个病中的孤独小孩。否则,他怎会唱出这么明快的曲儿,让冷寂的山路一点点地散发温情的欢乐?

一周之后,响亮感冒好了,他也习惯了一个人去上学。他很感激那一天天陪伴自己不断更新的山歌声,他忧伤的心灵深处透着光亮的未来。

“多好听的山歌呦,”响亮撑着伞顶着风雨疾行,思绪飞回自己生病的那段时光,有那么动听的音符骨碌碌在山路上滑动,像影子一样陪伴。他心里默唱了几句,眼泪便哗啦哗啦流下来,很快融入雨的瀑布中。他想阿爸了!

为了让家人过上更好的生活,响亮阿爸跟许多山里人一样,前年春节后便决绝地走出大山,去山外的都市闯荡,隔断时间便寄些钱回来,给孩子买新衣服、零食,还有课外书与玩具。

“你阿爸死了。”很久以后,响亮的耳畔还在回荡班主任老师那急促、焦虑,像瓷一碰即碎的声音,“你阿妈派人捎话过来,要你赶快回去参加阿爸的葬礼。要挺住呀,挺住,好孩子!”

响亮的阿爸在北方的一座城市里做菜帮子生意,他赶早骑着三轮车去几家固定餐馆送菜,因起了浓雾,看不清路面,与一辆迎面而来的卡车相撞了。

阿婆病倒了。白发人送黑发人,天崩地裂,痛入骨髓。各种疾病,像可恶的蝗虫纷纷扑过来,噬咬阿婆这株曾经挺拔而今残枯的植物。高血压、胃溃疡、青光眼、糖尿病接踵而来。阿爸的意外死亡赔偿金用完了,阿婆的身体却每况愈下。她越来越健忘。

“阿婆,还记得阿爸给你买的按摩梳吗?我给你梳梳头。”响亮想唤醒阿婆的记忆。

阿婆目光茫然,盯着远处一脉山影、一线鳞波、一串移动的白色鸟翅。她自言自语,说些稀奇古怪的话语。

响亮的眸光,掠过阿婆脸上黑褐的皱纹,跟随着山脊的夕阳一点点暗下去,直到与墨汁一样的夜色融汇。

一股阴冷的气息笼罩在响亮家里。去年的一个秋日,红枫似血,乌鸦哀鸣。阿婆好像突然清醒了许多,她想去儿子的墓地看看,一个人摸索着出去,不小心重重摔了一跤,头撞在岩石上,被村里人发现后背回家,不久就离开了人世。

响亮从此变得更加沉默,更不会唱歌了,同学都叫他木头。

山路上雨声飘荡,响亮眼前又出现阿妈的面容。

阿妈,一个最疼自己的人。她话语很少,语速极慢,像冬日里天空悠悠飘舞的雪花,需要老长时间的腾跃方可落地。

每天,天刚擦亮,阿妈就起床,她得张罗一家子的早饭。厨房与灶台是她的永久根据地,她好像一位慈爱尽职的将军检阅身边的士兵:墙角码得平整的干柴、竹片、木板;堆在暗影处微微颤动的茅草、松毛、木屑;已经磨损褪色的朱红方桌上磨得发亮的砧板、菜刀;大大小小材质不一的钵罐碗筷;被铁钩拴挂在黑墙上的腊肉、香肠、板鸭、干鱼、山鼠、干牛肉……

可是去年冬天,寒风呼啸着捎来一个坏消息:阿妈不告而别,手机也关机再也打不通了。响亮想起她做的各种美食,眼泪就滴滴嗒嗒掉落下来,晶亮的泪水敲击着断了一只脚的木凳,敲击着斑驳地面,也敲击着阿公破碎的心。

响亮在一个双休日出走去寻找阿妈,在外漂泊了数天,一无所获,被警察送回家。这让阿公大为震惊,他觉得自己趁着还有点气力,应多攒些钱留给孙子,接受好的教育,不至于胡思乱想误入歧途。阿公于是开发了村后山坳里的荒地种甘蔗。

今年阳光充足,风调雨顺,甘蔗收成很好,个大汁多特别甜。阿公每天赶早行走在去镇里集市的山路上,想着甘蔗换回一沓沓票子,心里流淌着蔗糖一样的希望……

雨点“啪啪啪”打在伞沿,山路清爽了许多。响亮踩着细碎的雨花,踩着一路湿漉漉的鸟鸣,突然兴致来了,他张开口,唱起了“小溪流水波连波,客家老俵爱唱歌……”这是阿爸过世后响亮在山路上唱出的第一句歌词。响亮信心的风帆渐渐鼓胀起来,他兴奋地想:扶贫干部叔叔不仅帮助自己联系了一家培训机构免费学习声乐,还答应陪伴自己去市电视台参加一档“寻亲”节目。如果阿妈看见,也许能让她回心转意,回到我们身边。他于是仰起头,又接着唱……这是阿爸在山路上与自己陪行时唱过的山歌———原来那次阿爸为照顾响亮的自尊心,在他生病期间一直沿路偷偷唱山歌跟随他。

“小溪流水波连波,客家老俵爱唱歌;山歌好比山泉水,源源唔断汇成河。会织绫罗梭对梭,会行船的靠掌舵;会种田的多打粮,会唱山歌歌赶歌。”响亮的声音越唱越大。

响亮看见阿公了,雨也变大了,响亮开始奔跑。阿公也听见了响亮的歌声,他加快了脚步。雨天的山路,泪水涟涟,见证着一老一少的会合。

响亮紧紧抱着阿公,仿佛抱着整个世界。他们相拥着走向前面的一座亭子,在亭子里,响亮接过阿公递过来的一根甘蔗,用力咬了一口,情不自禁地喊出一个字: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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