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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缙:雪狂(之四)
2018-08-17 09:28 来源: 吉安新闻网—井冈山报

     

解缙自书诗文  

■李晓君

棋局:雪裹刀

相对于书法———这一极私人化的技术而言,为官,则是高度公众化和风险化的活儿。我们的先哲确信: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非走上仕途不足以“达”,兼济天下,只有通过为官才可以实现。我想,这正是一代代学子冒着哪怕掉头的危险,也要奔赴仕途的原因吧。不可避免,我们这些人———官员,不仅承担着公共治理的责任,也担负着教化民众的角色,某种程度上还是道德典范的化身。我们的身份,如同一只单身多头的怪兽。父母、巫师、贤者———我们像川剧中变脸的艺人,哪一个才是我们的本来面目?或者,三者都不是?又或者,哪一个,都只是五官中的某一种?

我并不因此而感到尴尬和不适,相反,我———以及我们,非常适应这个角色。在神祗缺席的天空,我的身影偶尔模糊地出现在公众的头顶。无疑,皇帝也是我们的神。某种程度上,权力,正是信仰的一部分。在没有信仰的公众里,它甚至是信仰的核心部分。

信仰,如同雪花,开在若有若无之间。而权力,却是锋利无比的刀刃,它无处不在。

有时,我在乡间,看到游神的队伍,从阡陌上走过,红男绿女,鼓瑟吹笙,僧尼善众,彼此混淆———就感到深深的迷惑。那乡土之上的神,被塑造得模样滑稽,经幡绫帐掩映其间,显得神秘而笨拙。相比匹夫匹妇们祈求“五谷丰登”、“呈祥纳吉”———我们这些读书人,却怀着“弘道”的决心———但,哪一个更真实?

何为“道”?又如何“弘”?当我意识到:弘道———却有杀头的危险,是继续向前,还是退缩?比如,在“立太子”事件上,我是站在“道”的立场上去谏言的,却带来了个人的灾难。

成祖朱棣有三个儿子:长子朱高炽、次子朱高煦、三子朱高燧。他们的生母都是徐皇后(即我朝开国元勋徐达之女),没有嫡庶之分,按“立嫡以长”的原则,朱高炽应是皇储的不二人选。但朱棣喜欢的却是次子朱高煦———因与其相像,都骁勇好战,跟随他南征北战屡有功绩。朱棣曾许诺次子,将来立他为皇太子。

当皇帝私下里征求我的意见时,我很坦率地支持长子朱高炽,认为皇长子仁孝,天下归心。我进一步对皇帝说,朱高炽之子朱瞻基是好圣孙———我没有历史的预见性,我只是从“道”的原则,说出应说的话。历史正是如此。永乐皇帝驾崩后,继位的朱高炽(仁宗皇帝),和朱瞻基(宣宗皇帝),合力缔造了我朝一个太平盛世———被史家称誉的“仁宣之治”。

当永乐皇帝私下征询我的意见时,我知道我的回答必须十万分的谨慎,这是一道难解的政治题,而答案只有一个。皇帝对长子和次子的态度,满朝皆知。我知道永乐皇帝,不是唐太宗,绝不会虚心纳谏。但我决心要做魏征。无他———君子“弘道”而已。

因而,我对皇帝说了上面这番话。果然,朱棣听我说完后,满脸阴沉,一言不发地走开了。皇帝一心想立次子为皇储,但又找不出“坏规矩”的理由。无奈,于永乐二年,册封长子朱高炽为皇太子,次子朱高煦为汉王,三子朱高燧为赵王。但皇帝却对皇太子比较冷漠,对汉王却日益恩宠,在朝野造成两个“皇储”的假象———即,一个名义上的,一个事实上的。这是非常危险的。汉王朱高煦———用别人的话说是“狙诈多智,以武材自负”;而皇太子则心地良善,加上体弱多病,处境不妙。鉴于此,我对皇帝规谏,劝他对次子的礼仪待遇,不能超过太子,这样会开启争端。

朱棣震怒。他没有像上次那样把怒火压在心里———而这次,他终于爆发,他也许早就想揪我的辫子了———他怒斥我是离间他们骨肉关系。加上当时,朝廷正在议论发兵征讨交趾,我的意见与众人相左———反对出兵。于是,我从皇上信任的爱卿,开始被晾在一边。汉王朱高煦进一步对我发动攻势,诬陷我泄露宫禁秘密,又说我廷试阅卷不公,终于被朱棣贬为交趾参议。

我怀着复杂的心情去往交趾路上。与我年轻时首度受挫、被贬甘肃不同———那时,我骄傲的心经受不了挫折,而现在,我已足够成熟,我的心中装得下整个天地。去往交趾那个湿热难耐、蚊虻成群的瘴疠之地,对我来说,不是世界末日。

一路向西南。风景与北方多有不同。离开京城,我的视线顿时开阔许多,内阁外表看似光鲜,内里实则疲惫、压抑的生活,于我暂告一段落。丹霞地貌和棕榈、芭蕉植物,直扑眼前,贩夫走卒、迁客流民、商贾道士、村夫野老,一路上各色人等,他们的表情和举止,勾起我心间浓烈的哀愁。造物如此多情,雕塑这万种风情的世界,让人心生悲悯,也满怀贪恋。这天造地设的世界,哪怕破旧和凶险,哪怕愚昧与不堪,都显得那么生气勃勃,都像是一个崭新的世界,让人满心欢欣。而那远在天边的帝王的宫殿,那金铺玉砌、紫霞萦绕的大殿,却看起来像是纸上的画图,了无生机,毫无情趣。

这一路行走,一路观察,我没有理由不写诗歌———与其说,我的诗,是用笔写出来的,莫如说是从我胸中流淌出来的:虬髯白舄绣衣郎,骢马南巡古越裳。城郭新开秦郡县,山河原是汉金汤。天连铜柱蛮烟黑,地接朱崖海气黄。莫说炎荒冰雪少,须令六月见飞霜。

———《送刘绣衣按交趾》

然而古越交趾毕竟不是我真正的归宿。我想我的才气和志向,还在庙堂。因而永乐八年,当我南迁的使命完成后,便怀揣激动、不安和欣喜的心情,踏上回京之路。我并不知道,当我开始被贬交趾时,我已踏上一条不归路。不是皇帝,而是命运,将我按在漩涡之中,不得翻身。因而后面发生的一切,看起来虽像巧合,实则指向一个必然———死亡。我的命运从一开始就指向这惟一的结局———为我抱不平的后来者说,明朝第一任内阁大学士七人中,解缙才气最高,又最忠诚,然而却是惟一一个被杀头的,其他六人都得善终,实在可惜。

我感谢他们对我的抬举,但并不自我哀怜。你们说我才子也好,诤臣也好,君臣遇合,自古为难,我并不为我的结局感到痛心。哪怕日后被逮捕入狱,我依然在监狱里,写下忠心耿耿的诗歌,“孤臣泪尽忠心在,一似扶桑晓日红。”你们也许觉得这诗歌,看起来是那么的面熟?是的,它和我的庐陵老乡———南宋末年状元宰相文天祥,“臣心一片磁针石,不指南方誓不休”的诗句有异曲同工之妙。这也许就是我们庐陵人的命运。忠烈,是我们骨子里的东西,没法剔除。那块土地的颜色是红的,和我们身体里流淌的血液相仿。

仿佛按照命运的指使,我被动地在一盘事先设定好的棋局里挪动着麻木的双腿。

西方传教士利玛窦,带给皇帝的自鸣钟和其他高度精密的机器,让我看到人心的机巧可以细密如此,便知道世风的淳厚已一去不返了。

当郑和,从南洋带回一箱箱宝石和香料、玛瑙和象牙,这些仿佛还带着热带阳光的奢侈品,带给皇帝的不是震惊(以及对那遥远的蛮夷之国的兴趣),而是一种妒忌、羡慕,并夹杂着一丝因陌生而恐惧的表情,便知道在世界这盘更大的棋局里,帝国的旌旗开始黯淡了。

我心情复杂地回到京城,仿佛面对一座虚空的城市。当我准备面向皇帝述职的时候,他们告诉我———他亲率军队北征了。于是,我迈动仿佛装着机械、自行运动的双脚,来到皇储的东宫,向临时“监国”的皇太子朱高炽———我曾经是他的老师———汇报工作。

这一切看起来是合情合理的。然而却隐含着凶险———那就是,我的敌人,将我的一举一动都盯得紧紧的,我稍有闪失,便会命丧黄泉。

然而,哪怕再给我一个脑子,我也不会想到,我向皇太子汇报工作会是怎样一步险棋。

汉王朱高煦———我忽视了他的智商,也低估了他的阴险———至此,我豁然明白,与其说我是被皇帝朱棣杀死的,不如说是被汉王朱高煦杀死的。他向朱棣挑拨,说我窥伺皇上外出之机,私自觐见太子,不等皇上返回,径自离京,全无人臣之礼。朱棣气疯了,抓起金盏狠狠砸向地毯,下令将我关进锦衣卫镇抚司诏狱。

大雪落下来,盖在一具叫“命运”的棋盘上。当我抓起毛笔在洁白的绢素上写字时,乌黑的墨汁仿如黑夜一般侵吞了白纸———白昼渐渐涂黑,光线在黑夜的涂鸦中像溶化的雪线,消融于太阳的毒汁。而纷纷扬扬的大雪,湮没了我在黑暗的牢狱中记忆的来路,也湮没我无法通往明天的去路。愤怒和欢欣,两者都已远我而去,相反,此刻,我获得了平静。黑夜又一次来临———我在诏狱里,已分不清白昼和黑夜。我是凭着太阳收敛的轻微的脚步来辨别的。这已成为我的一种乐趣。而这份乐趣,与世间的其它乐趣,并无本质的差别。

责任编辑:刘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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