牵父亲回家
一直有个心愿,总想为父亲写点什么,曾几番落笔又搁置。因为我不知该如何用文字确切地去形容我眼里的父亲。

一直有个心愿,总想为父亲写点什么,曾几番落笔又搁置。因为我不知该如何用文字确切地去形容我眼里的父亲。严父?慈父?好像都不是。严,似乎太轻,因为近于苛刻。慈,又似乎太远,令人生畏。我一直想用最确切的词语来形容我们对父亲复杂的情感,思来想去,用“敬畏”似乎更贴切。

父亲一生简朴,白衬衣和青灰色的中山装一直贯穿我整个童年的记忆。生活中父亲威严不苟言笑,对我们的言行举止有着严格的要求。行要稳,坐要正,吃饭不可发出声音,女孩不可披头散发,不可穿太花哨的衣服,着装越素越好,家里不可喧哗,各种物件要摆放齐整,各归其位。但凡父亲的东西,我们是不可以触碰的,除非是伪装得毫无破绽才能逃过父亲一双犀利的眼神。那时,姐姐沉浸于阅读,父亲怕耽误学习已经撕毁了姐姐的几本课外读物,怕父亲发现,不敢藏家里,我和姐姐把围墙的石砖掏空,成了藏课外书最隐秘的地方。弟弟年纪尚小最贪玩,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把自己的小玩具到处藏匿,木板阁楼甚至厨房的柴垛都是他经常转悠的地方。

父亲出门便是我们最放松幸福的时刻。姐姐偷偷出去游泳,必是晒干了衣裤才敢回家的;我搬出课外书,终于有了自己一番小天地;顽皮的弟弟兴奋得已和玩具干上了。父亲回家看到的场景永远是他最满意的。屋内整洁干净,我们伏在小饭桌上冥思苦想正做着作业,这符合他内心的标准。父亲只是不知道他的脚步声已成了我们最敏感的神经。前后一秒我们已是判若两人。

最害怕与父亲独处的时间,那份局促令人不安。即便是父亲最宠溺的弟弟也不愿和父亲太接近。一次父亲心血来潮带他去单位睡觉。单位离家相距三里的公路,两旁是空旷的田野,到了夜晚人迹稀少。弟弟从未离开过母亲又不敢抗拒。趁父亲深夜开会,睡醒的弟弟竟然打着赤脚一路哭喊摸黑穿过伸手不见五指的公路,朝家狂奔,母亲开门看见惊讶地问他你不怕黑吗?弟弟说我更害怕父亲,而那年,弟弟才四岁。

父亲的威严不是训斥,更不是棍棒式教育,但对他的畏惧已渗透于我们的血液,只要他一出现,我们无以抵抗,瞬时像小猫似的安静。

我以为天下的父亲都是如此。直到有一天我推门看到小伙伴躺在父亲的怀里听故事,她撒娇的声音和父亲说话温柔的眼神,瞬间把我怔住了。印象里,父亲从未有过如此亲昵的举止,别说抱抱讲故事,甚至连牵手都没有。可与父亲相处过的人都说,父亲健谈幽默诙谐,还长年偷偷资助贫困失学儿童,甚至还认养了一个失去双亲的孤儿。听到这些,我才发现我的父亲如此与众不同。

父亲个性鲜明,坚守原则。一生烟酒不沾,再重要的应酬都不破戒。他刚正不阿,清廉为官受人敬重。父亲才华横溢,文字细腻丰富,散文诗歌作品曾刊登发表无数。母亲说年轻时在宣传口那也是个风云人物能歌善舞。只是那样的一面只有母亲有幸见着罢了。因为之后的岁月,父亲的个性让他职场受挫,家境因他遭遇到变故和牵连。这是父亲最低沉的日子,也是父亲一生中最不快乐的时光。父亲的性情变得异常暴躁,对我们也逐渐苟严起来,母亲温柔善良一味忍让,父亲鸡蛋里面挑骨头总能找到事端。天平上,我们站在母亲一边,父亲孤独愠怒,家庭矛盾逐渐升级。成长后的我们争先恐后的选择逃离,远离父亲被视为最大的自由与快乐。

偶尔回家也似蜻蜓点水短暂停留,与父亲交流的机会越来越少,更多的是通过母亲的传递。几年后再见父亲,父亲身形已是越来越清瘦,更多的时候总在伏案专注认真地写着什么。某日好奇趁父亲不备查看,竟然是一本长长的回忆录。共四篇全是关于四个孩子详细的成长史。每个称呼都为乳名,当看到父亲写我的那一段称“我的小女时”突然为之一暖,一座冰山轰然倒塌,我仿佛看到一扇生锈的铁门徐徐向我们打开。

在冰与火的双重性格里,我的父亲又有着怎样矛盾的人生?

之后一直静待父亲完稿,能把弟弟的那章写完。没想到这时父亲病重停笔了,这一停父亲再也无力续上。父亲走了,那本未完成的回忆录成了我们心底最深的遗憾!

而今忆起父亲,仿佛父亲就坐在眼前,含着笑意深情凝望。暗格的围脖,黑色的翻毛皮衣,灰色的鸭舌帽,这是父亲生前冬天最经典的穿着,一直保持多年未变。

姐姐说,父亲一生偏执,从未尝试过西服,不知道父亲穿起来又会是怎样的形象?

我也一直默想,西装革履的父亲,若再沾点烟酒,是否会更多了一份随性和亲和?

而这一份随性与亲和是多少年来我们彼此心底的症结。从一个彼岸走向另一个彼岸的距离,是不是早就该用一个拥抱就能冰释前嫌?

失去父亲的世界,凭添了一份伤怀!我曾满世界搜寻,清晨起,我以为父亲在人头攒动的人群中;黄昏下,我以为父亲在垂钓者的堤岸上;每一个与父亲相似的背影总是看了又看,希望乍一回头是父亲在轻唤我的乳名。因为威严从未牵过父亲的手,而现在我已不再惧怕,只想牵父亲回家。

如果可以,还想再陪父亲棋逢对手,无关输赢,只要父亲开心。

如果可以,还想再听父亲评古论今,无关立场,只要父亲畅怀。

如果可以,更愿邀父亲游山戏水,无关远近,只要父亲尽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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