绯闻
虽很忌讳,我还是来说说你的“绯闻”。
你的本家,也是《宋史》的总裁官欧阳玄,在《宋史》卷三《太祖本纪·赞》中说:
三代而降,考论声明文物之治,道德仁义之风,宋于汉、唐盖无让焉。
这一判断,对宋代的文化和道德,给予的评价甚高。众所周知,唐代佛学兴盛,虽韩愈等人极力排斥,佛教仍大行其道,乃至逐渐成为中国文化的核心部分之一,已是事实。你继承了韩愈的思想,不仅在思想层面上,还包括文学主张上。你是古文运动的旗手,开创了宋以后散文的新风,深刻影响着宋元明清的散文创作,这里不复赘言。你大力弘扬儒学,说:“尧、舜、三代之际,王政修明,礼义之教充于天下。于此之时,虽有佛无由而入”。(《本论》)你不像韩愈,主张“火其书而庐其居”,以极端的做法排佛。你主张重修三代政教之本,使人人受教化,个个懂礼义。你是这样倡导,也是这样实践的。因而你被后世尊为德艺双馨式的文坛宗主。
但你还是不可避免地卷入了两桩绯闻之中。可以理解你的愤怒,因为连我现在要描述它也感到非常生气。
第一件,是所谓的“盗甥”案。庆历以来,守旧派炮制了“进奏院事件”和揪住苏舜钦变卖办公废纸钱置办酒食、王益柔醉后作《傲歌》事件,将庆历新政主要人物一网打尽。你不识时务,极力为改革派叫屈,连上《论杜衍范仲淹等罢政事状》和《论两制以上罢举转运使副省府推判官等状》等奏折,对朝廷废止新政表示异议。千里之外,你驰书京城,不顾风雨满楼。还提笔写什么“独倚危楼风细细”,“对酒当歌,强饮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你可知,一场阴谋正对着你来呢。
你应该记得,十年前,你的妹夫张龟正不幸染病在襄城去世,留下妻子和前妻所生的七岁女儿,孤苦无依,呼天抢地。你将寡妹孤甥接到家里一同生活。几年后,小丫头年将及笄,出落得亭亭玉立。因与欧阳家族并无血缘关系,你做主将张氏甥女嫁给远房堂侄欧阳晟。不想这年六七月间,欧阳晟罢虔州司户,携眷回京待命。随行一男仆叫陈谏,长得风流俊俏,旅途上与张氏暗生情愫,勾搭成奸,事情败露后,欧阳晟将二人交由开封府右军巡院发落。
开封府尹杨日严视你为仇寇。因前些年他贪污渎职被你弹劾,于是试图将案情复杂化。严刑威逼之下,张氏惊恐万状,一心想解脱,口不择言,循着审问者思路,炮制出未嫁时与你暧昧的荒唐供词。杨日严如获至宝。参与审判的军巡判官孙揆觉得不足信,并在他的坚持下,只以张氏与陈谏通奸事实定罪,不涉及其他。
宰相陈执中等抓住这个机会,想将你搞臭。授意谏官钱明逸,以你和甥女张氏通奸并试图侵占她家财产为名,将你弹劾。钱明逸早就对你嫉恨,说起来却是啼笑皆非的理由。你政务之余,皓首穷经,修《新五代史》。贬斥了钱氏的祖宗,即吴越国王钱氏家族,使他怀恨在心。荒唐的人总有荒唐的举动,他居然从你词中找出一首《蝶恋花》,以为佐证:
江南柳,叶小未成阴。人为丝轻哪忍折,莺怜枝嫩不堪吟。留取待春深。十四五,闲抱琵琶行。堂上簸钱堂下走,恁时相见已留心,何况到如今。
钱明逸穿凿附会,说张氏失怙到你家时,正是玩簸钱游戏年纪。一位天真浪漫、惹人怜爱的文学形象,被他捏造成你们暧昧关系的证据。皇帝震怒,真以为你是个假道学的伪君子。一时朝野上下议论纷纷。仁宗派内侍王昭明对案子重审。宦官的坏形象由来已久,况且王昭明也曾被你得罪。年初,皇帝派你同他出使河北,你断然拒绝,说什么侍从官出使地方州府,没有惯例,没有与宦官同行的道理,你说你为此感到羞耻。如果你知道王昭明的为人,也许会收回前面的话。这位仁兄虽是宦官,却为人正直、见识超群。尽管被你得罪仍出于公心,客观公正地审理了案子,结果维持原判,为你洗刷了冤情。最后朝廷将你下放到滁州了事。一场陷害就此告终。
显然,谪居山城,仍无法排遣你心中的怒气。虽嘴上说远谪滁州,未尝不是“脱风波而远去,避陷阱之危机”。可是公报私仇的小人,以桃色新闻把你拉下马,给你泼脏水,使你蒙羞若此。“我遭谗口身落此,每闻巧舌宜可憎。”每闻啼鸟,便想起巧舌如簧的龌龊小人。
当年在西京,一群年轻人意气风发,常诗酒唱酬。你从荒僻的小地方来到牡丹城,双目生辉,眼花缭乱,在那里,遇见了几个终生相奉的患难知己。梅尧臣、尹洙、谢绛、富弼、王复、杨愈等人皆诗文不俗、志趣高雅。你们欢快悠游、品茗赏花,过着如梦如幻的生活。如此欢景让你毕生怀念。当时你们效仿白居易昔年作《九老图》,梅尧臣等人提出以“八老”相互品题。作为当日的缺席者,你获赠了“逸老”的称号。本意豪健放达的褒称,被你读成轻逸风流之意。你顿时感到不快,认为朋友们是看不起你这个“寒乡下流、后劲初学之人”,“特以清隽裁之”,后被你改成“达老”,风波才告平息。好事者,从你《临江仙》词中附会出一段“金钗”的故事。这段故事流传了一阵,以至晚年都有人拿来说事。你那些香艳清丽的词流传甚广,据说多少年后,在西域的酒楼上都还张贴着当年传唱的词曲。这也给你带来了负面作用。你不是“以救时行道为贤、以犯颜敢谏为忠”吗?你的政敌便以这种卑鄙伎俩陷害你。
六十一岁那年,你又摊上这么一出囧事。那时你德隆位高。你的妻弟淄州知州薛宗孺因荐人失当,被连累问责,他指望你帮他开脱。你不仅不帮忙说话,还说什么不能因是你的亲戚,就给予关照。你的大义大节,让小人不快。薛宗孺削职后,怀恨在心,四处散布你的谣言———说你有才无行,老不知耻,和长儿媳吴氏关系暧昧。此前,因“濮园之议”,你得罪了一批人,使他们落职。御史中丞彭思永,与你素来不和,逮住这个信息,将谣言传给下属蒋之奇———后者因盛赞濮议被你举荐,难以理解他恩将仇报,也许想在谏官中尽快建立声誉吧。他弹劾了你,并拉来彭思永为证,坚决要求将你处以极刑,并暴尸示众。
神宗尽管不信,但因你濮园之议得罪了一帮人———皇帝是最懂搞平衡术的人,百官之中,君子小人都用,正反两派各占一定比例,以相互掣肘,他则从中调停。神宗将奏章转到枢密院。以迟暮之年,受此诽谤,你连上三道札子,要求彻查此事,并且请求罢去参知政事,从此闭门不出。神宗密咨天章阁待制孙思恭,孙与你无私交,但认为你是忠臣,一个谣言不足信。神宗于是让人将奏章从枢密院取回,连同你的奏章,一起批复中书省,指示要求严查消息来源。同时,亲赐手昭,将你抚慰,显得颇为关切:“春寒安否?前事,朕已累次亲批出诘问因依从来,要卿知。”
审查中,蒋之奇供出彭思永,而彭却死也不肯再说出消息来源,承认是道听途说。最后朝廷将彭思永、蒋之奇降职处理,张榜朝堂,批评蒋、彭之语乃“空造之语”、“皆狂澜而无考”。司马光在其笔记体著作《涑水记闻》中,对此事有记载。一场闹剧结束,你上谢表说,“未乾荐祢之墨,已弯射弈之弓”。心灰意冷,退休的心思更急迫。
需要指出的是,“濮园之议”,对立两派之中,力主濮议的韩琦和你,以及首攻濮议的司马光,都是人格品性称善的君子。然而,一旦陷入纷争,则不免持强好胜,甚至失去理性,“诬人私德”,确实令人深省。此种事件,历史上,层出不穷,确实值得反思。(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