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安古城地图  

◆刘英敏

拜读一张郡县古城图，惊艳百多年前家乡之容颜，这需要怎样的时光和目光？成就一幅千年古城图，求得天时地利人和之时空，这需要怎样的机缘和福份

一部比长城砖还厚的《吉安市志》，在我手上二十年，只是偶尔查查。直至半百之年，志书里前面的这幅光绪元年的《街市图》我才猛然拜读，十分欢喜。此图转刊自光绪元年（1875）版的《吉安府志》，乃吉安府城和县城衙门与街市的总平面图。

这是一幅没严格按比例呈现的“表意”地图，描绘山水、模画房宇、标注地名，“写意”与“写实”交织，雕版与铅字并行，满是线装书的清古、繁体字的庄重。此图方位上西下东左南右北。图的右上角，“街市图”三个字粗黑古拙。

此志的其他图文于我日渐模糊，但这幅《街市图》却日益清晰、深刻、温暖，其线条如此状物，符号如此具象，地名如此抒情。我用手机端端正正清清楚楚把它拍好作为“保留图”，发在朋友圈，引来点赞一片。

对照这幅《街市图》，今日颇具现代建筑气息的吉安市城区，与一个半世纪前相比，大部分人造物面目全非，变化小的是山水，不变的是不能变的名与物。

此图刊刻的那年，中国与世界发生了些事：美国纽约艺术学生联盟、英超布莱克本足球俱乐部成立，法国莫尼埃主持修建钢筋混凝土桥，光绪帝即位，左宗棠收复新疆，日本强迫琉球国王停止向清庭朝贡。学者沈钧儒、民国参政杨度、日本帝国梅宫薰子内亲王、法国杰出印象派作曲家莫里斯拉威尔、军阀张作霖、革命家秋瑾出生。清同治帝载淳、英国哲学家罗素、丹麦童话作家安徒生去世。

天时其祥。吉安，几千年中国农耕文明的“高产田”、“样板田”之一，一副“岁月静好”的古时光模样———这是《街市图》给我的好味道。清光绪朝，举世闻名的中国农耕文明在画着句号———颤颤巍巍竭力想画圆。

“山势西来断，江流北去平，万家深树里，闻是吉安城。”明朝大学士、诗人李东阳游吉安煞是惊喜，吟出这首《吉安》。端详这幅古城图的容颜，解读这座千年古城隐藏的“密码”，探讨寻其深刻的“基因”，顿悟到：上述闪闪发光的字眼、绵绵福报的岁月，绝非轻而易举得来，良有以也！

地利其福。这幅古城图凸显庐陵先贤天人合一的求索，张扬山水庐陵风水宝地的自豪。全图山水占了近半篇幅。图下方，约占全图的四分之一画面是开阔的江水。水为财，水湾聚财———不仅仅聚财。赣江在此生出一个巨型半月湾，从南边神岗山到北头螺子山，长十多公里，紧贴江岸西面的庐陵城，浩荡北去，云帆高扬。赣水中分白鹭洲，大洲之上，鹭洲书院的地名和建筑图形赫然。赣江西岸码头林立、船舶云集。后河———禾河古道，从西南往东北九曲十八弯恋恋不舍穿城从习溪桥入赣江。庐陵城拥水水抱城，依依不舍，风雨同行。更有四座青山如四壮士，拱卫古城四方。图右（东北方），螺子山秀朴，山下“古灵泉”和“灵泉寺”隐然、螺子江缠绕。图中部顶端（西北方），真君山碧青，云腾岭逶迤，喷珠泉飞扬。图左（西方），天华山耸立，赵公塘依偎。地图尺幅之限，城南赣江与禾河交汇处俊挺的神岗山未能画出。卜居如此宝地，庐陵子子孙孙要感谢太守孔伦，他在东晋咸康八年（342年），从石阳城（今吉水县城东北8公里处）迁建郡城于今吉安市区孔家湾附近，已1676年矣。

人和其德。细看古城图，佳山秀水中，偌大的吉安府衙和庐陵县衙在同一城墙里，形成简约古雅的“画风”，颇为悦目。诸种“山水”、“机构”、“街巷”、“庙庵”、“桥渡”等等“地名”约而丰。我突然发现，这些“名字”就是成就“金庐陵”、“江南望郡”的“密码”、“基因”，它们如诗如画，令我爱不释手，一笔一画敬抄在此。

这些名字，诗画“山水庐陵”：赣江、后河、白鹭洲、螺子山、螺岗桥、螺湖桥、古灵泉、灵泉寺、瑞华山、真君山、迎仙桥、喷珠泉、云腾岭、剑柄石、天华山、赵公塘、香城山、古仁山、太平桥、甘泉门、孔家湾、高凤坡、水巷口、习溪桥、南湖桥、清水巷、铁佛桥、福善桥、小桥、迴龙桥、太平桥……

图的右边（北方）占全图约四分之一，画着城墙包围的吉安府和庐陵县，嘉和门、迎恩门、焕文门、魁聚门、永丰门五座城门古韵悠然守卫古城。城内，有吉安府衙、庐陵县衙、上谕亭、县丞、典史、经历、廪局、参军署、守备、守城营、照磨、通判、大有仓、育婴堂、钟楼，有教学机构五个：府学、县学、院试、石阳书院、罗公书院，有庙观六座：县城隍庙、刘将军庙、大师庵、戒庵、玄庙观、马王庙。城墙外四周，有东岳庙、大觉庵、龙王庙、金牛寺、关帝庙、吉州忠节寺、景贤堂，稍远处有演武厅、教场……

图的左边（南方），是约占全图四分之一的街市，街巷纵横码头林立，好一个熙熙攘攘的“商埠庐陵”：盐码头、大码头、南街、西街、后街、雍和坊、花巷、半苏巷、九曲巷、马埠前、马草巷、仁山巷、珠子巷、竹牌巷……崇祯九年（1636）徐霞客游吉安城，“出（吉安城）南门，见有大街濒江，直西属神冈山，十里阛闠，不减金阊也。”（“阛阓”，街市。“金阊”，苏州旧有金阊亭，故苏州别称金阊。）意为此地十里长街，堪与苏州媲美。“为官药肆，为旗亭，歌钟列妓，长街灯火，饮者争席，定场设贾，呵道而后能过……”（《习溪桥纪事》）。做纪者，庐陵梅塘人刘辰翁也，著名爱国文学家、词人。

我尤其惊讶教化、助人的场所布满古庐陵街市：鹭洲书院、阳明书院、西原书院、社稷坛、先农坛、仓圣庙、府城隍庙、沩仰寺、福田寺、功德寺、南岳府君、天后宫、万寿宫、礼巷口、便民巷、普济堂、养济院、公车局……

不完全统计，全图约有各种“地名”139个，但其中书院、寺庙、养济院等各种教化、助人的场所就多达55个，占全图（城）的各种“地名”的三分之一强！

庐陵众多厚重的教化场所，响着一代代文化大家的厚重脚步：

杜审言，诗人，杜甫的祖父，唐上元年贬任吉州司户参军，在相山（今高峰坡———古名高凤坡）结诗社，开庐陵风雅颂之先河。

颜真卿，忠烈名臣、大书法家，唐永泰元年贬任吉州司马，“祖关”墨宝青原禅，置学舍兴斯文播忠义。

禅宗七祖行思，安福人，在韶州曹溪山南华寺得六祖惠能真传，唐神龙元年到青原山创建寺院，聚信徒传佛法，成就禅宗南宗的青原法系，衍生曹洞、云门、法眼三家。

稻菽劲舞田鸡擂鼓的季节，被贬的苏东坡过庐陵，徜徉在后河的桨声灯影里，不禁拍案：“此地风光半苏州。”他扁舟荡过的桥，后人称为“半苏桥”；打马走过的巷，后人称为“半苏巷”；饮茶折柳的亭，后人称为“半苏亭”，并且建有“半苏亭庙”———古图记载分明。

江万里，南宋吉州太守，创建白鹭洲书院，自任山长，书声震天。

王守仁，号阳明，明正德五年任庐陵知县，张扬“致良知”，庐陵众多弟子传播其心学。

徐霞客在吉安城：“由西城外南过铁佛桥，八里，南登神冈山顶。其山在吉安城南十五里……山之南旧有刘府君庙，刘名竺，陈、梁时以曲江侯为吉安郡守，保良疾奸，绰有神政，没而为神，故尊其庙曰神冈。”

……

这般敬天颂地的教化、忠义文章的濡染之下，有着欧阳修、文天祥、杨万里、解缙等等的群星灿烂，“江南望郡”、“三千进士冠华夏”等等的美誉，则不足为奇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