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炜，女，峡江县党校教师。

张姨靠在斑驳的木门上目送我离开，春光里她精瘦的脸上有几分红润的气色，看着让人放心。如果不是我的一再坚持，她一定会像之前的许多回一样一直把我送到车门，然后在我走后拖着行动不便的右腿，拄着根粗木棍一瘸一拐地往回走。

那样的画面让人受不了。但它确确实实出现过，在我和她的交往还只停留在客套的表面，张姨就是这样，始终将我的每一次造访回报以贵客的待遇。

从我第一次踏进张姨的睡房，看到那张嵌在家庭相框里最中心位置的八寸照片，就再也没能挪开眼睛。

这种震撼，就像你在每天漠然的事物中，忽然发现有一片不一样的新风景，让人不禁感叹这平凡的生活中还有多少我们不曾发现的美丽。

许多年前，受益于小镇上那位颇有经济头脑的照相馆老板的某次灵机一动，拍摄班子送服务进村，用模式化的幕布、服装、妆容为山旮旯里的一个个村庄的一户户农家留下了一张张除了脸不一样别的什么都一样的“艺术留影”。说起来，这只是一次很寻常的创收行为，但对一个农妇的意义却弥足珍贵。就是这样一张区别于相框中其他任何一张而格外显眼的照片，成了一个农妇晚年回忆里一抹甜蜜的亮色。尽管经年的潮气侵蚀，已经让塑面鼓起好几处的气泡，但这丝毫不影响她在照片里的像做梦一样唇红齿白的美丽，她因先天小儿麻痹后遗症留下的缺憾得以掩去，脂粉的神奇让她营养不良的瘦削变成了楚楚动人的精致，这不真实的美丽，对于六十六岁的张姨来说，是她一生中唯一的任性。每当摩挲着玻璃相框的陈年触感，她依然可以想起那一年田里格外圆满的收成。太多的饥荒岁月里难得遇上的丰年顺景，颗粒归仓的畅意，让她的心里滋生出一记不挠不快的痒痒，当那个巧舌如簧的照相馆老板在村头拉开一场浮华的排场后，平生从未硬气的她第一回当家做主，把一张大团结的开销奢侈地用在了不能吃不能穿的花头上，开了一回涂脂抹粉的洋荤，为此付出的代价是其后的一个月举家不知肉味。

多年前的旧事，拼凑还原出一场断断续续悲欣交集的叙述，滋味像她每次端给我的一碗自制的待客茶水，浓酽的苦味里一点聊胜于无的回甘，需要有多坚忍才能把它喝完？有什么东西迷了我的眼，我却疑心眼里的酸胀并不只是因为呛人的炭烟。春寒凛人，脚底的一炉炭火始终烧得半死不活，接下来，当我得知瑟缩在墙角的那半塑料桶碎炭还是张姨老伴走的那一年留下的库存，十年，这个数字瞬间令我拿着火钳准备加炭的手不自觉地抖了抖。

我再次打量了她的这间睡房，一床，一柜，一个摇椅，一只盛米的缸和储物的竹箩，一张简易的梳妆台，搁着镜子，木梳，还有一盒古老的贝壳状的蛤蜊油。这是真正的陋室，也是一个时间的容器，装着她的主人生命未完却年华已逝的日子。张姨一个人，捱过每一次阴雨季腿疾发作的疼痛，每一次回顾大半生苦难的揪心，丧夫，丧子，一次次的失去，每一次都有穷凶极恶的病魔，夺去生命中的至亲还不够，还将劳动的血汗一次次压榨得干干净净。每一次到最后，都是由这个带着腿疾的瘦小的身体默默地收拾残局。

她掀起的裤腿下，是一只青筋暴突虬曲瘦小的腿，相比另一只有明显的畸形。看见我受伤似的表情，反而是她劝起了我：“没事儿，妹子，这不是都过来了么。去年吃了三个月的药，这腿已经利索多了，等我今年多养上几窝鸡崽，就不用再麻烦政府了。”    这样的觉悟让我无语。

说好了中午带她去镇上吃饭，出发前她很郑重地换上了过年才穿的一件深紫红的中式棉衣，认真地坐下来梳顺了一头白发，又从那只古老的贝壳里挖了一指洁白的膏体，对着镜子很细致地涂抹完毕，再搀了我的手出了门。一路上，她身上蛤蜊油的质朴香气，温柔又强烈地触动着我的心。

这是一个春天的周末，我又一次来到张姨的家，我并不喜欢把这种特殊的造访定义为官方的访贫问寒。我以为，我和张姨之间的关系，已不再是单纯的帮扶关系，这一天从她身上学习的人生养份，足以让我从此对她肃然起敬。

我见过很多美丽的女性，美得像阳光下绽放的花花朵朵，却在张姨的身上看到了另一种特别不一样的美，她不是花，只是一棵草，是那种连名字都没有的，长在角落里的小小的草，一生都在阳光照不见的地方，努力地向着阳光表达着热爱。

我在阳光下，为这种美丽深深动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