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如雏菊
准确地说,祖母住进我的记忆之河,是上世纪80年代中期我开始记事以后,那时,她已然是个满头银发的老太太了。

张明华,女,井冈山大学人文学院教师。

我十八岁那年,祖母过逝,二十年过去,我已分不清,思念祖母和思念一种花的距离。

那种花,叫雏菊。

准确地说,祖母住进我的记忆之河,是上世纪80年代中期我开始记事以后,那时,她已然是个满头银发的老太太了。我没有办法知晓当年那个虚岁19的大龄姑娘是怎样坐着花轿,随了媒人,羞答答就嫁到了十里开外的县城张氏夫家。祖母离去后,我时常惦记这一段和祖母相关的糊涂日子,在我和祖母相处的十多年光景里,竟从未听她说起。我试图在她生养的五个子女口中探知一二,不过他们对自己的文盲母亲除了轻描淡写地感叹她的好性情之外,再无其他。倒是经常听到关于祖父的传奇。陪伴祖母五十年光景的祖父,几乎囊括了那个年代所有男人的特性,为了养家糊口,走南闯北,箍桶打井,剃头磨面样样都是立身之道,同时还好赌生事,后生们记得最深刻的罪证就是祖父赌掉了家里几间敞阔的耳房。

对此,祖母竟是不曾抱怨的。

记忆中的祖母模样长得算俊俏,却只穿素布老式盘扣衣服,只梳一个发饰,温和平淡,从不与人争执。幼小时候,我时常睡在祖母的空心木质枕头边上,那棕红枕头两端烤着绿色镶花,枕面因为时日的缘故凹塌进去,斑驳脱落,冒着油亮的气息。祖母是习惯听公鸡打鸣就早起做活的。一家老少十余口先后起床吃过出门后,剩下的就是祖母和老宅静静打磨光景的时间了。老宅后门的菜园是祖母常去的地方,那里有孩子们太多美好的回忆。派去给青菜抓虫子的我是看不到肥绿毛虫的,我只关心黄色、白色的菜花的名字。祖母总归是被我腻烦了。她告诉我这些都不是花,是菜!我又哪里甘心,追着祖母问什么才是花?现在想来让目不识丁的祖母回答这个问题,自然行不通。

多年以后,我时常会想起那个月朗星稀的夜晚,搬着小凳儿依偎在祖母怀里看夜空。我在数星星找牛郎的时候,祖母时常抬头望天。我说星星像眼睛,祖母便低头望我,眼里闪烁着我从未遇到过的神色,之后喃喃地说:天上的星子啊,就是山旮旮的野菊花。

野菊花。

是的,野菊花。奶奶生平唯一一次跟我提起过的有关花的词语。我常想,祖母是怎样就惦记起雏菊来的呢?这雏菊,长在天地间,不动声色,花盘极小,有谁知道它是什么时候就开了,又是什么时候就悄无声息,随了北风,慢慢枯死在了冬天里呢。兴许在祖母的生命里,雏菊确是绚烂地走过一遭的。试问,哪个女人的生命里没有那么一种两种爱恋过的花儿呢?

祖母的离世,发生在初冬。日子看上去平静无奇,儿孙们都各自忙去。我抽放学的当儿,到老宅看过一次祖母。她一个人靠着厅堂板墙,面朝厅门一动不动地坐着。我蹲跪在她跟前呼叫祖母,她却再不应答,我着急了抱她,她却再没有眼色看我。她就只管坐着,呆呆看着冲进厅门的光茫,浑浊的眸再也寻不见一丝波澜,也便再无表情无声音来迎我。我流着泪,一次次道别,祖母再无回应。

我不曾想到,这竟是我最后一次抱我的祖母。接到祖母去了消息的冬夜,我们拼死赶去老宅,祖母去了,并没有撑到儿孙到齐,也没有留下一句话,哪怕一个字。这样的生离死别,没有彩排,也没有任何想要的故事,人生起起落落,分分离离,注定都不是预先设想的样子。因为没有仪式感的永别,我没有办法停止对祖母作为一个生

命体征的理解。她从哪里来?又怎么甘心就这样没有声响地就离了她本该留恋的人

世?怎么可以?!

在我即将步入不惑的年纪里,上苍终是带我上路,我在一场疾病劫难后,从生之火光即将隐去的黑色边缘,重新回到鲜活的生命里。我看到自己容颜尚好,体态健康,我陪着日渐衰老的双亲,守着相濡以沫、患难与共的夫和呆萌可人的儿,终于心悟,我那寡言的祖母,在她七十三岁的生命里可以淡如雏菊的来路和归途。一个女子生命的无憾和从容,原来无关风雪,无需绚丽浮华。为人女,人妻,人母的平常日子里,陪伴老宅的漫漫光阴里,安守着每一个她深爱着和爱她的人,然后静静枯萎老去。祖母做到了,所以,那漫山的野菊花开了,开得素淡平和,杯盏充盈。一朵,又一朵,铺天盖地,就像满天繁星。

平淡无奇的生命里,作为女人,亲,无需恐慌,尽管灿烂地活。君知,生,当如雏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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