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田的宝树
吉水县水田乡的土地上,生长着一棵老樟树,一棵一千二百多岁的老樟树。

     

移植在庐陵文化生态园的水田千年古樟 谷志斌 摄

     

在原址西流村的老樟树

     

2010年1月初,老樟树上船喽!

     

2010年1月初,老樟树乘风破浪过赣江(供图:沈志平)  

 ■江子

吉水县水田乡的土地上,生长着一棵老樟树,一棵一千二百多岁的老樟树。

它住在水田乡赣江边一个叫西流的村庄。它的样子,称得上不同凡响:有十五米高,胸径三点一八米,一百一十二吨重,树冠展开面积一千五百平方米,相当于普通人家十几套房子那么大。

它的枝丫繁多密集,可没有一棵树枝一片叶子不是充满了蓬勃的生命力。它是那么磅礴,同时又是那么谦逊和安详,一点也没有张牙舞爪的样子,仿佛它是一名德高望重却无为而治的老国王。

———它的存在是当地水土养人的最好例证。水田乡,位于赣江东岸,离吉水县城二十五公里,有四十四个自然村,人口约一点五万。赖于水的滋养,水田满目苍翠,草木掩映,古树成林,庄稼茂盛,鸟语花香,到处都是水洗过一样的郁郁葱葱与生机勃勃。空气中都沁着丝丝水乡的甜味。

水田人在自己的土地上肩从齿序,和谐共处,而老樟树无疑就是他们心中至高无上的长者。人们都愿意把它当做这块土地上的血亲祖辈,当做知冷知热的亲人。烦了,到它脚下抽一支烟,烦恼说不定就消散了;亲人去世,有话想跟亲人说,就在它脚下烧一炷香,说不定半夜里亲人就托梦了;过年了,人们都爱在它的周围点一挂鞭炮,供一碗斋饭;夏夜,人们都愿意搬出一张竹床在它的脚下睡觉。

所有人相信,这棵树是见过大世面的。中共早期卓越的红军领导人李文林肯定在它的脚下歇过脚。曾任中共吉水县委书记的曾山在水田一带从事民运工作。

———水田有着十分光荣的革命历史。这棵老樟树知道,早在第二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期,水田就有不少英雄儿女为了国家的前途义无反顾走向战场。李文林为黄埔四期学员,1927年以国民革命军教导团教官身份参加南昌起义。后受命回乡开展革命工作,创建了赣西南(东固)革命根据地,成为毛泽东、朱德离开井冈山后的重要承接地。毛泽东将之与井冈山、赣东北及湘鄂西等革命根据地并提,称为“李文林式”根据地,陈毅称之为“东井冈”。

水田人认为,一棵老樟树下的水田乡,是河流、草木、村庄、田野、生灵等等组成的极其精妙平衡的理想乡土,是拥有无比安稳秩序的美好家园。不出意外,水田人将在这块土地上世世代代住下去。

而有一天,水田人被告知要离开故土,因为下游的峡江水利枢纽工程开工建设,一点五万水田人中,有一点一万人要成为移民。

峡江水利枢纽工程,乃是江西上世纪就开始谋划的重大水利工程项目。设计者预测,工程建成后,下游的省会南昌防洪级别将因此从一百年一遇提升到两百年一遇;下游三十多万亩农田将得到灌溉,每年增产粮食七万吨;每年增加江西电力调峰容量三十六万千瓦,年发电量超十一亿度……

可这一工程也将给工程上游人们的生产生活带来巨大的、颠覆性的变革。那就是,工程建成蓄水,将淹没房屋面积一百三十五万多平方米,牵涉吉安以吉水为重点的三县两区,需要通过就近选址重建、投亲靠友、整体外迁等方式安置移民约二点五万人。其中,赣江边地势最低的水田乡移民人数占整个库区移民的四成之多。

如此消息对水田人来说不亚于一场地震。水田人瞠目结舌。水田人寝食不安。水田人经常到老樟树下说东道西。水田人在赣江边引颈远望,屏住呼吸紧张地等待。

一批批带着测量仪器的人来了。宣传车来了。大伙儿熟悉的乡干部们拿着传单来了。他们向大伙儿讲解着移民的政策,界定移民身份和核定淹没房屋面积。他们都用着商量的口气。可没有得到水田人的好脸色。水田人冷眼相向。水田人恶语相加。水田人连凳子都不让给他们……都说故土难移,水田人心里难受呀。他们的眼里,忧伤难禁。

然而水田人终究是识大体的。水田人有着十分光荣的革命历史,他们当然不会给自己的脸上抹黑。他们不过是需要时间,需要一个宣泄的出口。他们发泄完了,就默默地遵从政府的安排,做好移民的准备,该在新的村址建房的,就买来砖和水泥;该外迁的,就等着时机把家搬去外地。

可最早的移民并不是他们,而是那棵老樟树。它所在的西流村是即将被淹没的库区。它何去何从,早让市里负责移民工作的同志记在心里。

市里的同志来到水田,给水田的人们说,移民移民,我们保证移了比不移时生活更美好。我们要给这棵宝树挪窝,都说树挪死,人挪活。我们就想让大家知道,不仅人挪活,树也挪活。市里来的同志还说,我们要让这棵宝树给在建的庐陵文化生态园做镇园之宝,让人们相信我们的庐陵文化就像这棵宝树一样生生不息。

———庐陵,那是吉水所属的古代吉安的称谓。千百年来,这块土地哺育了欧阳修、胡铨、杨邦乂、杨万里、刘辰翁、文天祥解缙等一大批文人士子,创造过“三千进士冠华夏”“一门三进士,五里三状元”的人文盛景。这些文人士子为历史作出的积极贡献,他们身上体现出来的文章节义,被后人归纳为庐陵文化。庐陵文化生态园,顾名思义,就是为展示这一文化内涵、彰显这一文化传统所建造。

市里来的同志为把这棵树移植到五十公里外的吉安费尽周折。他们小心翼翼地把树从水田挖出,就地完成断根、包泥球、修剪、处理创口等工作,然后用吊车把它吊到了河边的船上。

宝树出发了。它要逆流而上。这是水田乡的第一位移民,它要为水田人未来的生活探路。无数水田的乡邻赶到江边。他们来给宝树送行。他们看到宝树到处包扎捆绑,树冠被修剪、只留下主干,躺在船上就像一名缺胳膊少腿的伤员,心里难受极了(上头来的人劝说,它只不过是发型从披肩长发换成了平头)。他们在心里祈祷,这棵陪伴了他们的故乡千年的宝树能体健多福,作为它的后裔,他们的动土移家就有了一个好的兆头。

很难想象整个移植工作经过了怎样的困难。五十公里的路程,宝树却走了整整二十五天。船上的人们,无微不至,对它就像救护车上的医生对待病人。

而宝树离去后的西流村,翻滚着新土的原址上,鸟雀或盘旋于天,或聚集于地,密密麻麻,三天三夜才散。它们的叫声哀怜凄楚,让水田人听了揪心。

宝树正式植入了庐陵文化生态园的门口。为欢迎这棵宝树的到来,市里还举行了千年古樟入园仪式,一贯表情严肃的女市长的致辞生动,有情怀,表情和蔼可亲。

几乎所有的水田人都在紧张而密切地关注饱含着他们生活希冀的老樟树。他们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移种地的土质、气候差异,这棵历经千年的老樟树的生物学特性及生长规律,移前处理和移后养护等技术措施是否到位,都决定着它的命运。

不仅仅是水田,几乎所有的吉安人都把目光投给那棵树。吉安自古是草木茂盛的地方。人们有理由认为,古代的吉安之所以文风浩荡俊采星驰,乃是得益于美好山水自然的滋养。人们希望,那令人骄傲的文脉能够延绵,这块土地上的千岁生灵也有再生之力。

终于有一天,他们得知这棵树长出了新叶,叶子比过去还要嫩绿簇新。由此,它创下了世界保护性移植成活最大古樟的记录。水田乡人奔走相告。他们好像听到了宝树的告诫:人们呀,要搬移你们的家,往那活路上走!他们由此相信了市里同志的话:树挪活,人挪更活!

水田人相继出发了。他们有的把家搬到两里外的高地上,有的投亲靠友去了远方,有的到另外的乡镇安家落户。他们对故土是不舍的。离开之前,他们在行将淹没的家园看了又看,与即将告别的邻居举起酒碗喝了又喝。

水田的移民工作在2013年宣告结束。2013年7月,工程按原计划下闸蓄水。赣江的水位慢慢上升,江面变得宽阔,水淹没了水田人原来的家园。

江西有史以来投资最大的水利工程建设项目峡江水利枢纽,自2015年开始试运行两年来,产生了巨大的经济与社会效应。据相关部门消息,工程分别对十二次中等洪水进行了拦蓄,水库蓄、滞洪水的作用明显。电站九台机组于至2017年12月20日累计发电三十亿多千瓦时,创造发电经济效益十二亿元。

搬离故土的水田人也过上了被许诺的好生活。他们住进了全县最漂亮的村子:一排排房屋规划有序,鳞次栉比;一栋栋房子飞檐翘角,青砖黛瓦;一条条水泥巷道平坦通畅,干净便利。还有远比县城小区的设施更加完美的休闲广场,镜子一样的池塘水面,横跨水面的仿古廊桥,雕花镂纹的进村牌坊……

在上级单位的帮扶下,水田人纷纷从事黄牛养殖、特色果业种植……过去几乎无人问津的村子,现在成了人们蜂拥而至的景区。打工的人们从沿海开放地方回到了村里,搞起了农家乐、乡村旅游……

现时安稳、未来可期,那是那棵老祖宗宝树千百年来翘首期盼的幸福,也是他们的乡党、江西地方红军创始人李文林付出生命所追求的幸福。水田人笑口常开。他们从国家工程建设中得到了千载难逢的发展机遇。

满满幸福的感受让水田人变得情深意长。他们开始想念过去的乡亲,想念搬移出乡的邻里兄弟。他们更想念他们的老族长,那有一千二百岁的血亲祖辈。

于是会有很多人相约着去市里看它。他们是过上了幸福生活的人了,他们需要旅游。而宝树守护的庐陵文化生态园就是最近的旅游区。他们挑上清闲的时候,一起坐车来到它的面前。他们用很少的时间逛了逛面积很大的生态园,却用很多很多的时间坐在那棵树下面,好像要好好地陪它一场。

他们看到剃了平头的它长出新发,有了他们十分陌生的成分。但主干是他们熟悉的,树皮的纹理是他们熟悉的。他们就想它是认得他们的。他们就坐在它的脚下,像过去那样子坐着,和它说说话。他们告诉它原来的家水淹啦,新的村庄多漂亮;问它在这人来人往的城里,过得是否习惯?风吹来,他们看到新发出来的树枝摇头晃脑的样子,就认为是它回答了。

他们相信一千二百岁的生命是有灵的,老樟树当然会想念他们共同的家乡。当然,它也会在新的家园,舒枝长叶,给一方水土撒下一片浓荫。

他们也不时会在树下遇见已经搬迁到其他乡镇的水田人(他们当然也会想念它啦)。他们就会在树下拉起家常,就像多年前他们没有离开时一样。

———如果您到了吉安,请一定去庐陵文化生态园门口看看这棵树,并向它表达自己的敬意。它是以文章节义为主要特点、具有千年历史的庐陵文化的象征,它也是一个叫水田的地方为国家建设腾家挪地的历史和精神的见证。它是我们美好家园的守护神,也可能是我们大地上共同的亲人。

(本文转自2018年2月26日《人民日报》24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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