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后新晴 刘冬生摄

雪山小景 安然摄

浴雪 刘冬生摄  

■《井冈山报》首席编辑 安然

第一天：落了碎雪

1月26日周五阴有小雪

几天来，全国都在等一场雪。我也带着腰伤，上到羊狮慕等雪。

已是大寒第二候，雪前群山萧索，不见人踪，寒流在山中细细回旋，天色灰朦如一个巨大的谜语。等雪的我，也陷在无以言诉的空寂里。

雪是清早六七点开始下的，细细小小，硬硬的，夹生，没烰熟，不具备让人兴奋的气派和韵致。我有贪念，想要一场铺天盖地的鹅毛大雪。

一夜冷雨，山阶覆冰。难以觉察的细雪依然带着美意，结伴雾凇雨凇，静悄悄的，就染白了山林万物。

从容踏雪山谷中，打量高低远近，满目素银，山气清灵。鹅毛雪能否到来依旧不明。然而心头萦生感恩：这一刻，天地人三者浑成一体，相依相亲，无有阻隔。所谓世间正道，正是这般模样吧。

向晚，轻旋的寒流冷意更重了几许。栈道南端，有几只小山雀叽喳了几声，西边深壑里冻雾连作，竟然从那茫茫里传来两只犬吠……

群峦之西，武功山系错落往远，这烟火深处的狗吠，从何而来？

鸟儿安静下来，犬声也止息了。默然踏雪，与寂廖天地亲昵的我，依旧牵手自己，行走在了无限的远意里。

第四天：雪落大了，封山了

1月29日周一下雪阴转多云

半夜推窗，见天空布有寒星，唯路面雪白。树是本色。屋顶瓦色正常。

后半夜可还有雪落？晨起果然，白雪皑皑。

上午，日头将出难出。雪气弥漫山林，举目群峰尽白，树树琼枝，雪凇，雾凇，雨凇各竞其颜。山道上积雪两厘米左右，质似干粉，雪踏着单调有声，响动不小，嘎吱嘎吱。

今天竟然封山了。为安全计，武功山管委会发布了官微。留守员工寥寥。这个意外，令我成为唯一的山外人，独拥雪山，窃喜莫名，好比得到全世界。每一个踏在雪上的步子，皆庄严喜悦。

雪状若粉尘，忽而忽而飘浮在空林中，我在最高的天子峰上静坐，细细捕看浮飞的微雪，悠悠喝着香浓的普洱，一口一口，小小的来。念及这雪山之巅的独饮一杯茶，孤独的样子是多么好看！跟这银白的世界一样出尘，好看。

向晚，西天略微开了几下。山里饭早，匆匆食毕，紧赶慢赶再度上山。雪气和阳气在山谷上下交织，一团明月，在东边发蓝的天际里静悬。若不是云雾掩了斜阳，这一刻理应日月同辉。

很快，月亮也不见了。山林迅速暗淡下去，雪风骤起，风口处，雪树吃力地响，硬硬梆梆，如受刀剑，听来心疼……

山林日久，对万物的牵挂日深。因了今天的独“占”雪山，友人笑说让做“山大王”。我答，“山大王”不敢，做山中一分子可以。

话有多诚恳，心就有多诚实。天地人相亲的好，其实是不好言说的，无力言说。

那就不说。

第五天：雪融了，现云海

1月30日周二多云转雨夹雪

一夜雪融，雪凇雾凇尽数消融，唯山阴面存有残雪。

早起放晴，峡谷中生云海。这寒雪后的云海，比之暖季云海，观感上更细腻更柔软。山气如洗，山色妩媚在雪日下又现一番新好。

今天依然封山。今天依旧独拥一座雪山。

诚实地讲，我独“占”过大峡谷的春之烂漫，夏之清凉，秋之绚丽。那么，造化可不可以，赐我一个更大的恩典———独独给我一座雪山，让我一个人听雪，闻雪，看雪，品雪；让我一个人，在雪山之巅喝茶，两袖寒风，一身抖擞，坐忘尘事，柔软如婴？让我一个人，出走红尘，独伫山岸，去经历一个不染尘埃的纯净的雪冬？

谁能预见呢，我竟如愿了。念及此，身心葡匐再葡匐，怎样的倾倒之姿，于大造化的恩宠，都是谦卑不够的。

近暮，忽然间，又落雪籽儿了。闲逛在空山里，放慢步子，听雪动山林，其声汹

涌，锵锵锵，沙沙沙。生命里有此一段，多么心满意足。

第六天：严寒的寒，冷酷的冷

1月31日周三极寒大风向晚转晴

没有温度计。不知怎么来讲述今天的冷！

双手无以出袖，一出即疼，痛到锥心。饭碗里盛水及半，在睡房结成冰坨。碗底略带湿气，放走廊木柱上三五分钟，再取，冻粘了。水珠不小心落在屋内木地板上，一会再看，成了冰珠儿。

一周下来，凡有檐处，木屋，石屋，亭子，岩角，皆挂冰凌，一溜一溜，一根一根。太阳乍照，滴滴答答变短来。雨雪一落，又悄悄摸摸长长来。到了今早，所有的冰凌都长个了。最长的，约有五六十公分。（补：两天后去最冷的东门，最长的近一米。）

是元月的最后一天，大寒三候即尽，“水泽腹坚”。即凡有水处，冰结至水中央，坚硬厚实。一方硕大的蓄水池硬若水泥，输水管冻僵，抽水马桶按钮纹丝不动，山上紫云观以最原始的方式，凿冰取水。（补：到2月6日，变熬冰取水。）

几天来性子还算温和的寒流突然疯癫如魔，带着刀剑，骑着飞毯，粗野嚎嚷，在虚空里流窜。山中事物，房屋，草树，道路，人，狗儿，还有藏匿于深树岩壁里的野生动物，无一不肃穆如敬，齐齐向这玄荒万古的寒流敛容致意。

我也不例外，手接触到室外空气瞬即领教了冷的酷力后，忽忽即拢身心，庄庄敬敬，不敢一声抱怨：不到羊狮慕，不经历这样一个上午，我怎么可能领悟，极寒之冷同时是一种稀罕之美，更是一桩伟大非凡的事物。舒适愉悦之美人皆美之，而极端的事物，虽说不能带给肉身美感，但经历过后唤醒的精神感悟，对于灵魂，何尝不是一种美的滋养？

上午寒流如同战神，我没敢劈面相迎。我窝在三床羽绒被里整理图片。好在，有紫云观邓道长不停发来小视频直播，弥补了不在现场的缺憾。视频里，风雪弥漫，寒声轰隆，震震作响，群山皆惊，天光灰瞑，山色晦暗，光阴如止。这绝世寒冷，摧枯拉朽，把往日里的画意江山，风花雪月，一并吞噬，连一点点情面也不肯给。

面对蛮寒，凡人是连一声叹息也发不出来了。微友们都因视频惊呆了。

到傍晚，斜阳冷照，寒声作减，我终于直面迎对了风神大半天的“战场”，但见处处山骨黑瘦，瑟瑟若亡。心头浮起其昨日的妩媚和柔情，悲欣交集：江山残败，竟是如此，不堪相见，不忍相见啊！

夜间，山风依旧飒飒然，冷雾连起，据说152年一遇的天文奇观红月亮，没有到来这里。

第七天：解禁了，山外来人了

2月1日周四晴天多云

山已解禁，山外来人了。

午后，发白的阳光带些薄力，感觉上不那么冷。天子峰下走过，阳光牵着云雾正在其周围嬉戏，清新明媚。32亿年前，这里是湘赣深海。6500万年前，此峰受新生代喜马拉雅造山运动形成。它法相庄严，自有岁月的无尽魅力。亘古的日月宠幸它，春天的雨燕依伴它，四季的云雾装扮它。因为它，我喜欢上了一种新的色彩，岩石灰。它内涵十足，含蓄持重，历千万劫而默声不语。谁的世界里不会下场雪呢？面对磊磊巍然的它，就会坚信：所有那些落下的雪，是休想着附于它寸岩的。

在最南端，岩壁上有一丛杜鹃树，枝叶上仍有白雪团结。仰看，好像开着花，一树又一树。

栈道中间段，有一处宽阔垂直岩岸，岸上山峰较四周低矮，汹涌的雪水聚流而下，终于没能落下岸，而是被冻住，把岩岸美化成了一道几米宽的冰墙，连着路面也成为一条闪光冰径。面对它，我读了许久。像读一页经。

傍晚，推开西窗，见屋檐下冰凌融尽，只余一根最长的冰种。暮云薄薄，苍促乱度，冷日退远，严冬也在退远。早春的阳气，正谦逊地袅娜于大山各处。

造化之德正在于，无论什么样的深寒都有尽时。那些寒彻骨髓的日子，就这样埋葬在大山里了。

第八天：咪咪，明天的早餐在哪里

2月2日周五阴天多云

竹子一开花，国宝熊猫就断炊了。大雪一封山，野生动物就没粮了。

竹子大面积开花，古遗动物熊猫在饥荒中挣扎。这是1984年，川地发生的一桩大事情。“天上的星星真美丽，明天的早餐在哪里”。彼时，熊猫咪咪在歌中一声轻问，揪紧了全国人民的心……

熊猫终于没有灭绝。万物有时。而《熊猫咪咪》的旋律，却在这个寒夜化为柔肠剑，在记忆里骤然萦响。

落雪头日，乡友“武功山人”在微信里提醒，“小心野生动物雪后出来觅食”。他是有经验的，意在要我注意安全。

在这座大山里，我见过白鹇野鸡漫步，遇过小松鼠遛弯；见过神奇的苍鹰飞向暮阳；春天里，听过野山羊发情，它们漫山遍野唱情歌；而短尾猴子，啼声如悲，像一群婴儿在哭。有一回在山巅苍岩上读书，一对灵猫，悄没声息地，结伴路过我身边。还有，至少有两起遇过蛇的人打问：你就没遇到过？我摇头，“三年，一次都没有。”

《武功山志》有记载，此山中有“念佛鸟”，发声同“阿弥陀佛”。百度查，此非虚言，世间果有此鸟，我倒是想遇见它。

史文有载，大峡谷有野生动物几十种。这个寒夜，它们正藏匿于大树岩壁间。它们当然也有幼崽，仰面寒星如豆，小幼崽是否也会相问爹娘：明天的早餐在哪里？

雪落后的第一个清早，在不曾破坏的雪径上，我发现了几行类似鸡爪的脚印。心头一紧：“武功山人”说对了，白鹇野鸡们没得吃食了。想象它们探头探脑挨着径边行走的样子，面对白茫茫的雪世界，可是有多么无助？

雪落后的第二个清早，日月峰前的广场上，我发现了一种不知名的动物脚印，圆蹄，梅花状。脚印很长，蜿蜒曲折；很多，大中小都有，大的体形有两条家犬大。小的，则是它们的宝宝崽子了。喊住巡山的龙师傅，两人冒着雪寒，沿着脚印左右分析，半天说不出个所以来。只是叹息复叹息：可怜哟，这至少是一家子，昨夜饿得不行了，这样走来走去找吃食。

龙师傅摇过头后，去了别处。我好奇，沿着脚印找头尾。是从日月峰广场往南，约七八分钟路程的一处岩壁上下来的，岩石堆里长有一棵高大的青松，松冠结盖如伞。这个地形大概是一个好的掩护。

就是如此：一队不知名的大型动物，在寒夜就着雪光，饥肠辘辘走下藏身的峭壁，沿着山径，经日月峰广场往北，顺山阶绕过日月峰下去了流云台上，又一无所获地集体返程。

这一去一回，它们都是挨着山径最边上行走，步子看起来带些犹疑，透出小心。

第三天，山径上雪已硬化，难以看出它们是否进行过觅食行动。

第四天，雾凇雪凇雨凇都化了，山林多少复归原貌，它们大概找到了些吃食，不用冒险出穴了。

第五天，我默唱着《熊猫咪咪》，带着动情的少女记忆，把雪地上它们留下的脚印，写成这个故事。

冰雪高寒，于猎奇的人类，可适度作风景细赏；于山里动物，却是生存的真切劫难。

咪咪，明天的早餐在哪里？

第十天：有美一人，山巅迎春

2月4日周日晴立春

连晴两日了。

今日立春，日头滟滟。照我高山，唤我春回。

我心中有新柳轻拂。一早，春山不见闲人，我迎面朝阳，洋洋迤逦于山谷中。这海拔1700米山巅的独自接春，别有深意远韵。看，一个人高高行走在早春的光芒里，滤心洗尘，独立遗世，是有多么尊贵和幸运。

昨天下午2点半，立在山径上，面对那道壮观的冰墙，看了又看，听了又听。冰墙迎面午阳，冰光闪烁晶亮。冰体表面凹凸起伏，像大鱼的鳞片。受暖后，冰始作融，细流在冰墙里头，从岸顶相争往下，一道一道，淙淙淙淙，淙淙淙淙，脆声作响，像一支手风琴欢奏，令寂静而薄暖的山谷，起了轻舞之意。

这是春水在流，这是春水在响。记起来，美国有人写过林中溪谷的声音：新溪急躁尖锐，老溪圆润浑厚，原因在于溪中石头被水修磨的程度不一。真是如此，这深山细响的迎春之水，自异它时。活泼泼的，新崭崭的，有天真意，有烂漫意，有欢乐意，是一个水的婴儿，无畏无惧，无怖无恐，不顾去往海洋的道路既艰且阻，忙藉太阳的助力冲破冰封，淋漓痛快先为自己轻奏一支壮行的悠悠小曲。

就这样，素履以往，叩拜寒山整十天，倚一段雪落无尘，铭刻骨深寒至美。蜿蜒在青崖之下雪林深处，送冬往迎春来，真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