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感受
照例,我并不喜欢冬天的枯槁、萧瑟和冷寂。繁盛的事物被寒流袭击以后,不可避免呈现出的一种衰败气象和死亡气息令人厌恶。但这种感受并不是一成不变的。

照例,我并不喜欢冬天的枯槁、萧瑟和冷寂。繁盛的事物被寒流袭击以后,不可避免呈现出的一种衰败气象和死亡气息令人厌恶。但这种感受并不是一成不变的。

我们学校后门到县武装部之间,是一片板栗树林(武装部里则有更多的板栗树)、一些稻田和民居。我发现,许多如我一般的男生,放学后不喜走前门,而喜欢走后门。一方面将课堂的打闹延续并彻底地爆发出来,另一方面勾三搭四、指鹿为马,成为少年的一种癖好———这都需要借助学校到家里那段路来完成。通常女生放学后,都喜欢走前门,学习优良、人品俱佳的男生也走前门居多,走后门回去的男生虽不尽然都是坏学生,但调皮捣蛋、心浮气躁的学生居多。

很难说我是男生中的后者,但归于前者则也不妥。我这种中不溜秋的人,具有两边发展的弹性。我那时有几个经常放学走在一起的同伴:李海星、陈剑、陈松华,后来还有张勤和刘军。我们放学后并不着急回家去,有时会到化学实验室隔壁的乒乓球室打球———因为李海星的父亲是化学实验室管理者,我们利用了这个便利。不仅我们几个,有时李海星的姐姐———一个高个子、扎马尾辫的高中女生,也会加入进来一起打球。她的球风有一种男子气的凌厉和霸气,我们经常落在下风。有时则会拐到武装部去,用弹弓击打树上的果实,然后装到书包里,躲到角落里用火烧掉针刺剥食。

当然这是秋天才可能会有的事。在其他季节,树上要么阔叶扶疏(不见果实),要么枝条横陈、删繁就简。即便如此,我们也喜欢放学后进去消磨一阵才回去。穿绿军装的武装干部和战士,也不去管我们,任由我们出入。李海星性格有些清高,他的父母和姐姐都有这个特点。他父亲和母亲的关系似乎不是太好,他父亲内向、沉默、拒人千里。他母亲在县百货公司上班。陈剑和陈松华的父母都是农民,他们家住的位置在县城北门,那是一个富裕的同时民风强悍的村落。我出自单职工家庭。我们几个家庭背景不尽相同,却紧密地成为玩伴并结成了一个奇怪的群体。陈剑和陈松华性格活跃,以喜欢打闹而著称。我和李海星则沉默些,我的沉默里有一种忧伤和懦弱的东西,李海星则喜欢仰着头,不说则已,一说往往有惊人之语———常含嘲讽和讥笑。

记得班上有个甘姓美女,她母亲也在百货公司上班。但李海星居然说这位公认的美女腿黑。他的观点总是奇怪的。而在陈剑家中,这位高个子、爱开玩笑的男生的母亲,是我小学老师的亲姐姐,因此她也认识我父母。陈剑父亲在工程队做事,母亲则早早地成为全职太太,主内在家。那时,他们家已经是“万元户”———那是富裕人家的象征。陈松华家稍逊一些,不像陈剑家住的是新建的大宅,而是一座老屋,他的父母我从未见过,只见过他的哥哥———一位喜欢打牌的社会青年。他们家常年有人打牌或者打麻将,赌资不菲。陈松华因此从小就精通麻将。

我们这几个初一学生,似乎并不热衷于互帮互助、致力学习,而是在玩方面花样翻新。比如,在河里扎猛子、玩射击游戏(用自制的纸弹),甚至有一天来到玉壶山法藏寺结拜兄弟。陈剑和陈松华父母似乎对他们也是一种放任自流的态度。而李海星的父亲则对我们表示不满,有时当众叱责这个被寄予希望的儿子———他便短暂地与我们疏远,但不久又自动地加入我们当中来。我的这种和狐朋狗友浑浑噩噩打发时日的感受,似乎潜意识地与天气联系在一起。大多和春天、夏天有关。温热的气温使人的大脑失去清醒和理智,就像被灌了黄汤似的不为理智召唤。

因为天气原因,而随波逐流不用心学习,这理由怎么说都显得牵强。我曾经说过,我深刻地自我觉醒到学习的重要,是在十五六岁以后,此后便从来没有再松懈过。

有一次———我已不记得什么原因,我是一个人放学回去,那是快到期末的冬天。南方的冬天有一种与夏天的葳蕤、盛大截然不同的枯槁、萧索和凄冷。在从田间的路上走上斜坡的时候,我习惯性地走到县武装部去,整片的板栗树林这时在正午的阳光的照射下,显得黝黑、精瘦。就像一个经历过灾荒的人呈现出的瘦弱一般。正午的冬日的阳光白白的,像流水一样从高处流淌下来———这个发现让我感到惊异,我眼中的阳光一直是黄色的,但那日正午冬天的阳光却是如同病室的床布一样苍白,因此我随即打了一个冷颤。

整个板栗林空寂无声,悄无一人。我像是缅怀我和几个伙伴的友情来到这里。而我又对我一个人步行回家甚感满意———我突然厌倦了和他们打打闹闹的无聊的肤浅的游戏。甚至在那个突然的时刻,发现自己并不讨厌冬天,而是喜欢冬天的———喜欢它的冷和寂寥。喜欢它的阳光的白亮如水,针骨冰凉。我意识到在喧嚣的夏日,我完全被热浪冲昏了头脑,而失去了自我,现在,在冬天的清冷中,我浑噩的麻木的内心之流在苏醒、流淌,并洗刷着板结在岩石上的鲜润如初的求知欲。

那个正午颠覆了我多年来对冬天的感受。寒冷,成为了一种对昏睡的刺激和提醒,便自然而然地成为了一个孩子内心隐在的对自己的激励,并以形成多年习惯而作为对自己的奖赏。我进入青春期后开始对诗歌的热爱,往往进入冬天才是丰产期。寒冷如同一道催化剂,能使大脑不停运转,而迸发许多意想不到的火花。我一生经历过多次这种顿悟般的时刻。每一次都如同脱胎换骨,有一个新的自我出现。

当我发现冬天阳光的苍白质地和冰冷属性后,我多次在———比如坐在屋前水泥地看书时,看到白花花的阳光流泻在地;或在室内写生,阳光照射到我的画板上;有时走在郊外公路上,看到白日投下那梦幻般轻如薄纱的光线,地上浅浅的影子交错纠缠———都有一种清醒的、孤立的、如肖邦音乐般的“诗”的成分(后来确实读到一个美国人写的《冬天的诗》:冬天的蚂蚁颤抖的翅膀/等待瘦瘦的冬天结束。/我用缓慢的,呆笨的方式爱你,/不说话,仅有只言片语……)这与我后来在北京,看到紫荆城上空冬日的阳光不同———它依然是黄钟激荡的金黄色,如同大提琴奏响低沉、轰鸣的乐章。相比之下,我家乡南方冬日的阳光更像是月光。

对冬天的这种感受,使我与以往的生活划清了界限。我变得不那么爱打闹,不爱往学校后门走而喜欢走前门(穿过另一条我们称之为“十八家”的古老街巷,走回家去),我喜欢一个人走路。自动放弃了李海星们的友情———我的这种变化让他们吃惊和不解,他们永远不了解我内心的感受,因此从那些时刻起,我就意识到我们是完全不同的人。在我童年的生活当中,我身边总是会突然出现一些亲密的人,然而又分阶段地失去,我和他们共同享有某段经历,但没有共享童年的全部。似乎从小开始,我就是一个坚定的自我怀疑者和批判者———我总是尽可能地敞开怀抱去感知和经历,过后又无情地给予批判。

我想我是喜欢冬天的刻骨和冷的,这是不是和我略微悲观的自我意识有关。童年的底色将在一个人整个人生的画面中显影。我想所有内向的、有文艺倾向的人都不会拒绝冬天。喧闹和热忱,比如灿烂的烟火和鲜花簇拥的胜景,本质上不属于一个自我意识深刻的人。他们更喜欢藏在烟花绽放的暗处,成为一个隐匿者和观察者。他们平静的、清冷的表情都像是被冬日冰凉如水的日光洗沐过的。这是童年赠与我的一个礼物。当我注目内心深处这样一个细微的、难以描述的最初感受,就像朝镜子深处打量一道虚幻的面影,依然是难以述说,但又清晰无比的。

(李晓君,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见于《十月》《钟山》《大家》《人民文学》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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