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祖母的太阳
外祖母每天看着太阳照常升起,自然落下。她又回归了乡村生活。

欧阳国

外祖母每天看着太阳照常升起,自然落下。她又回归了乡村生活。

外祖母是在太阳刚刚下山的血色黄昏,突然倒在屋前菜地的。这一畦肥沃的菜地,从外祖母十五岁来到兰家就一直伴随着她,就像依附身体深处神秘的子宫似的,菜地是外祖母每天都离不开的,和自己最亲密的。

春天,一颗颗种子随手撒下,生根、发芽、长叶,精心料理,浇水施肥,理所当然会生长出各式各样的蔬菜。外祖母老是这样想:子宫和菜地都是属于女人的。年复一年,菜地照常绿意葱葱,生机勃勃,而子宫就不一样了,和身体其他生理器官一样,它一天天走向衰老。更可怕的是,一头凶猛野兽已经鲁莽地钻入了外祖母衰老而脆弱的子宫,肆无忌惮的吞噬着她。

时值初冬,天气转凉,村庄的田野一眼望去,辽阔无比,唯有稻草人参差不齐地站着。缕缕炊烟袅袅娜娜地升起,在渐浓的暮色里不停地盘旋,继而消失得无影无踪。死亡,是自然之中再普通不过的凡庸之事了,就像子宫孕育生命一样,生死是万物发展的自然规律。

外祖母目睹过太多的死亡,她也早已麻木,亲戚乡邻,年老者自然而去,年轻者瘁然离世。就在两个月前,村小的王老师因肺癌而去,从确诊到离开不到一个月。村里人都说,王老师是被癌症吓死的。大家说得十分轻巧,感觉死亡和自己没有任何瓜葛似的。

但是,突然倒下的外祖母却不停地颤抖起来,她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害怕,是害怕死亡?还是害怕疼痛?她是害怕垂死挣扎的凄凉,漫长而痛楚。她是希望自己安然而去。

省人民医院人满为患,从挂号到门诊,从门诊再到做一系列检查,外祖母并不知道在做些什么。她被叫到一个光线灰暗的房间,望着巨大的机器,她突然感觉不知所措。医生叫她躺在机器上面,她不得不乖乖地躺下。接下来,医生竟然也离开了房间,她开始哆嗦起来,内心无比恐惧。外祖母不敢闭上眼睛,这样她会更加害怕。一个巨大的物体向她的子宫缓慢而来,一股无形的冲击来袭,慢一点,再慢一点,外祖母生怕自己被活活压死。简单的几分钟检查,外祖母觉得比一辈子还长。外祖母被带到妇科检查室,一个年轻女医生走进来,叫她脱掉裤子。外祖母开始没有听清楚,医生又说了一遍,外祖母站在那里不知所措。女医生又大声说了一遍,外祖母明白后开始手忙脚乱地解开裤子,可能因为过于紧张,也可能因为用力太大,裤子的纽扣散了,“叮当”一声掉落在地板上。外祖母弯腰捡了好几次才捡起,像爱护宝贝一样,她将扣子放进了裤兜里……

外祖母最终被确诊为子宫内膜癌,幸运的是癌细胞并未向邻近器官及组织扩散。考虑外祖母的年龄太大,不宜手术,医生建议马上接受放射治疗。外祖母当然不懂这些,她只相信我的话,我说她的病有治了。外祖母舒了一口长气,脸上有了久违的笑容,内心按捺不住高兴。

陪伴外祖母的是外祖父。今年82岁的外祖父走路歪歪扭扭,每走一步都给人重力失衡的感觉,一不小心就要翻跟头似的。老人咳嗽得十分厉害,每咳一次都像是散架的风烛残年即将崩溃。外祖母住在四楼病房,外祖父不敢乘坐电梯,从来没有出过远门的老人害怕进了电梯会出不来,每次下楼老人都是扶着栏杆一步步往下挪。一日三餐,外祖父小心翼翼地给外祖母喂饭,老人老眼昏花,双手发颤,几次都把米饭散落在地上。外祖母吃上几口就不想吃了,实在是没有胃口,她不停地摇头。

外祖母是不识字的,偌大的医院,四通八达,就是没有生病也是昏头转向,分不清东西南北。外祖父是有方向感的,虽然老了,但好歹识字。每天,两个老人相互搀扶着走出病房,呼吸新鲜空气,晒一晒温暖的阳光。缓慢下楼上楼,一步步穿过人群,外祖母都紧紧地拽着外祖父的手,她害怕一放开就再也抓不住了。她隐隐约约感受到一种幸福感和存在感。

一个疗程的治疗,外祖母需要在医院住一个多月。外祖父的折叠床只有在晚上才能摊开,这是他从医院门口商店花钱租来的。初冬的深夜,天气有些凉,外祖母时不时转头看看旁边的外祖父,担心他。外祖父不停地在咳嗽,他和外祖母一样从来没有离开过村庄。十多年前,外祖父还经常跟我说,想去大城市看看,见一见世面。这些年,外祖父不再提这件事了。他老是唠叨自己要死了,走不动了,哪也不想去,就在家里等着进棺材入黄土。看着睡在折叠床的外祖父,外祖母思来想去,心里不是滋味。傍晚,外祖母病床旁边的病人刚刚离去,现在只留下一张空荡荡的病床。逝去的病人未到花甲之年,她没有外祖母幸运,发现时已经是晚期了。深夜,外祖母静静地望着空荡荡的病床,她在想,天一亮这里又将迎来下一个病人。

放疗中心周一至周五开放,从早上八点一直到晚上十点,来自全省各地的病人聚集在这里。放疗中心的病人黑压压的一片,却安静得鸦雀无声,大家都安静地等待着。外祖母和外祖父紧挨着坐在等候区,两个老人并没有过多的话。外祖父陪外祖母一起走进放疗室,呈现在他们眼前的是一个白色椭圆形庞然大物,在医生的吩咐下,外祖父搀扶着外祖母缓慢地登了两个台阶,踏上庞然大物,好不容易才躺卧下来……

生命有痛。面对疼痛,外祖母从来都是默默承受,她不会呐喊,也羞于呐喊。孩子出生的时候,外祖母不像其她女人一样哭得撕心裂肺,地动山摇,每次她都是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地挺过去的。肉体的疼痛对外祖母而言是可以隐忍的,因为哪怕是再痛,忍一忍总会过去的。

外祖父焦急地坐在放疗室的门口,等待着门被打开。他还是不停地在咳嗽,越咳越厉害,来省城已经是好几天了,但是他还没有缓过神来。对于放疗,外祖父还是多少知道一些。几年前,村庄一个年轻人得了恶性肿瘤,因承受不了放疗的疼痛,中途不得不放弃治疗,回家不久后,年轻人就走了。小伙子都无法承受的疼痛,何况耄耋之年的妻子?他想着想着,不自觉地就哆嗦了起来。他倒是希望里面的人是自己。一个女人,一个老实巴交的女人,如何去承受如此之痛?很长一段时间,放疗室都是静悄悄的,这让外祖父愈加忐忑不安,他担心外祖母出不来,会不会就已经死在里面了呢?他焦急地用力敲打放疗室的门,不停地呼喊外祖母的名字。这时候,放疗室门口终于徐徐而开。

外祖母眼前一片漆黑,要不是外祖父及时搀扶,她可能就倒下了。外祖父左手紧紧地揽住外祖母的腰,两个老人一步一步走出放疗室。

外祖母吃不下任何东西,她一天天憔悴,身体瘦骨如柴。放疗,无疑是一种无形而巨大的魔力,摧残着纠缠于外祖母子宫里的一个个活跃的癌细胞,更无情地折磨着弱不禁风的外祖母。她感觉到无法承受的疼痛,但同样看到了生机勃勃的希望。每天,看到外祖父为自己忙前顾后,外祖母有时候甚至觉得,哪怕是现在离开,她也觉得知足了,也毫无遗憾了。

外祖母有时候也老在想,其实死亡也并不是那么可怕,还有什么伤痛自己无法承受呢?死亡,也许不是那么无比漫长,它可能是一念之间,或者就是顺其自然得睡着了,自己必须从容应对。

藏匿在外祖母子宫里的肿瘤细胞,从肆无忌惮的活跃一步步走向奄奄一息的死亡,从放疗初期的极其不适,到放疗中期的剧烈反应,再到放疗后期的渐趋适应。外祖母终究还是挺过来了。外祖母竭力隐忍的经历,再一次告诉她,身体的一切痛楚都是过眼云烟。

离开医院时,外祖母突然想到入院时离去的那个病人。她被推出病房那一刻,深深地停留在外祖母的脑海里,成为挥之不去的画面。在亲人嚎啕大哭之际,她终将化为灰烬,与大地融为一体。但是,外祖母一点都不觉得悲伤,也不感到丝毫害怕。

回到村庄,外祖母一刻也闲不下来,她又开始忙碌了起来,洗衣做饭、捡拾柴火。两个月没有料理的菜地长满杂草,一片狼藉,一些蔬菜早已死亡。外祖母一边用力拔草,一边在想出院时医生跟她的话。其实,能再活多久,现在对外祖母而言,并不那么重要了,三年五载也罢,十年八载也罢,自己终究是要回归大地。她都将坦然面对,安静而去。

外祖母每天看着太阳照常升起,自然落下。她又回归了乡村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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