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菲
2005-2017的11年里,我以村志形式为故土枫林村写下散文集册《米语》《灰炉》,我把写乡村故物的散文单列出来,到了10月份,就有了这本《故物永生》。这是一本乡村情感的书,让人返乡的书,让人溯源的书。
对乡村故物,我有近似病态的迷恋。一条躺椅,一块埠头洗衣石板,一个石臼,一扇木门,一朵棉花,一块瓦,我都会眷恋以及感怀万分。这不是因为我已中年,格外怀旧,而是因为故物已消亡的方式,和我们这一代人作别。这不仅仅是时代变迁产生的痛,也是时间带给我们的痛。时间将我们每一个人带向衰老,和死亡。
老式的乡村,其实就是手艺人的乡村。我们的器物,如酒瓮、水缸。如椅子、桌子、凳子。如刀具、锄头、铁锤。如床、草席、蚊帐。如棉袄、棉鞋。如平板车、风车、独轮车。这些都是手艺人纯手工完成,质朴、精雅,有热烈的人烟气息和生命气息。似乎每一个乡村人,天生就是手艺人。见了器物,这些气息便笼罩了我们。器物有了我们的温暖,也有了我们无尽的伤悲。
手工器物,已经被机器产品完全取代。传统手艺人已慢慢消失,有的手艺甚至已经没有了传承人。没有传统手艺人的乡村,是死亡的乡村。乡村沦为坚硬的外壳,水泥浇筑,钢筋构造,塑料和铝铁浇模铸造。我一直有一个梦想,建一个大的四合院,以作乡村博物馆,把南方常见的器物和菜蔬,分门别类地收集展览起来。这或许是对乡村最好的纪念。
在我无能为力收集实物之前,我要把它们写出来。我无论写哪一件故物,都忍不住内心的激动。床,是我和祖父祖母一起睡过的。煤油灯,照亮了我,也照亮了我母亲。母亲在烧饭,我在烧灶膛,柴烟从瓦屋顶烟囱冒出来,那么亲切。父亲躺了几年的躺椅,我至今还在躺。父亲摸过的柴刀,我也摸过。它们让我真切地感受到了故去的人通过这些故物,又回到了我身边;年迈的人,似乎回到了青葱岁月,他们忍饥挨饿,他们相亲相爱,他们吃苦耐劳;我返回到了童年,返回到了青少年,返回到了低矮的屋檐下。它们让孤单的人,不再孤单;让思念的人,又一次相聚;让死去的人,再活了回来。它们让寒冷的冬雨,虽然无尽绵绵,但有了无比的暖意;让凋谢的花朵,第二年又如昨绽放。
每一件故物,都留存了亲人的体温。
每一件故物,其实,里面都住着一个故人。我们能闻到故人的鼻息,握到故人的手,抚摸到故人的脸颊。
每一件故物,其实,里面都有一个浓缩的故乡。故乡的身影在水井里,在水井的月光里,在月光的叫声里。
每一件故物,都凝固了逝去的光阴。旧时光,草衰草黄。异乡漂流的人,又相逢在滴落的屋檐下。故去的人,又回到一盏灯下。
每一件故物,都是一个器皿,盛放着我们的过去,现在,和未来。它们是摇篮,是碗,是水缸,也是眠床。
之所以谓故乡,因为故物里,有一个个灵魂在驻守,常常让我们热泪盈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