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它古老的荣耀,想那曾经高悬的“书香门第”、"杖国耆英"几个力透匾额的大字,刻入了祖祖辈辈的心里,绵亘着永远的书香。
我想带你,去看看,我的永祜堂。那是我的家,一个我不曾提起,你不曾到过的地方。
一幢规格并不高的家祠,四周围建着几栋老宅,兀自耸立在村头的高坡上。
或许因为和村里其他的房子隔着一段距离,或许是地势的原因,加上高耸的墙垛、厚重的门楣,使人处于仰视的地位,看起来总给人近乎高高在上的疏离感,更有一种庄严肃穆的威慑力。
在这个平庸的小村庄里,它显得如此卓尔不群。
它,就是我的永祜堂。
你看,即使历经多年风雨,又被文物窃贼肆意盗劫,今日破败如此,让我不忍直视,它却仍旧无言挺立,冷峻凌厉。
凌厉得让人有些畏惧。
村里人把畏惧留在了古老的传说里。老人们会告诉你,曾经的永祜堂三门洞开,墙垛高耸,远看分明是一只张开血盆大口的老虎。对着祠堂门口而建的那些人家,因被“老虎”所食而闭门绝户。如今祠堂关上了两扇侧门,只留中间大门开敞,但村民建房依旧不敢轻易涉足这一块禁地。我在《试析江西武功山地区民间故事的叙事特征》一文中提到过,这也许是村民们把历史上一次令人不寒而栗的瘟疫,和当地多年不绝的虎患结合起来,隐晦地寄寓在这外表使人生畏的祠堂上,纾解了他们无处排遣的恐惧。
我的永祜堂,不过是一只替罪羊。在我的心里,我的永祜堂,却是一片温暖而神秘的土壤,祜佑着子孙后辈,生生不息,代代承传。
在这里,我的祖父长成了乐观的“大后生”,这个扛锹而歌、扶犁而歌、砍樵而歌,歌不离口的“山歌王子”,将苦难和汗水、欢乐和笑声融进了响亮不绝的歌声里。
在这里,永祜堂抚慰了父亲的屈辱和忧伤,隐忍着和生活较量。
在这里,我是妈妈筛米时放在米缸的盖子上,却调皮弄坏了米缸掉进缸底的那个鲁莽的孩子,跌跌撞撞长成了桀骜任性的一只黑羊。
我深爱着它,我的永祜堂。
我爱它古老的荣耀,想那曾经高悬的“书香门第”、“杖国耆英”几个力透匾额的大字,刻入了祖祖辈辈的心里,绵亘着永远的书香。想曾经20担书箱、几十根“条子”出门的情景,是何等文武双全的盛况。
我爱它无言的神秘。家人在祭祀时无比虔诚的仪式感,让我觉得似乎跨越了时空,和它的过往拥抱在灵魂的碰触里。每次看父亲在那残缺的香炉里点上香烛,喃喃低语,我总是恍惚在这摇曳的烛光烟味中沉醉。从儿时起,我便学会将碗满满地装上米饭,用饭勺拍成圆圆的样子,做成斋饭,虔诚地、高高地举过头顶。
我爱它鲜活的生命,门前石碓边一到时节便蓬勃生长的荞麦和蓼草,是埋在土里的种子,应时而育。房后那一片茂密的竹林树林,也从未停止过生长。
我依恋着它,我的永祜堂。
我喜欢在那些悠闲的时光,踩着吱吱作响的木楼板,找到那个破旧的棕木箱,随意翻拣着里面的旧书,拾掇着发黄的家族记忆。
也时常在温暖的冬日,静静地坐在靠窗的屋内,任阳光从黝黑的窗棂中投射进来,形成晕黄的光束。就这样看那烟尘,在光束里翻滚。喜欢把手伸出去,让阳光透过手背,一片粉红。或者闭上眼睛、凑上脸去,阳光照在脸上,有轻抚的暖意。烟尘里有熟悉的味道渗入心脾,是爷爷的旱烟,妈妈做的米饭,是田里的泥土和稻草的香味。
我还会每每在梦中回到它身边,欢呼雀跃。
回到儿时春天多雨的时日。一伙穿着花布衫的小姑娘,爬上高高的梯子,对坐在祠堂天坛两侧的木楼上,叽叽喳喳地比赛搓绳子。搓好的绳子,就那么高高地垂下来,直到祠堂的空地上。现在想起来,古老的祠堂、天真活泼的孩子们,这样的画面,该有多么美。
我也曾在那些不宁的夜晚,在梦里艰难地摸索着回到它的身边。推开厚重的大门,高深的厅堂里,只剩下条桌上的一盏孤灯散发出晕黄的灯光。墙壁上日久熏裂的墙皮,张开一道道裂缝,触目惊心。站在空荡荡的厅堂上,觉得这世界静得出奇,好似被抛弃在这无边的黑暗里,不知所措。伴随我的,只有静静的灯光和无以言说的孤独与恐惧。今日忆起,想自己曾在那人生低谷迷失了自我时,不自觉地要回到心里最深处的那个家,找寻自己。
我正是如此地,依恋着它。
我也怜惜着它,我的永祜堂。
我怜惜着它的忧伤。它将如何忘记,多年前,无知的族人是怎样嫌弃满屋满房的书籍挤占了地方,将之倾倒在天坛上,焚烧了几天几夜,任书香化成浓烟滚滚,只留下一堆厚厚的烟灰。然后,一担一担,漠然将烟灰挑出去,不过做了草木肥。那是无知对文明的围猎,看不见血腥的屠戮,亦如那不堪回首的十年浩劫。只剩得藏在阴暗椽檐下的残破家谱,侥幸留存,延续了一丝过往记忆。
我怜惜着它的坚强。如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任凭风霜刀剑,任凭盗贼破坏搜刮,任凭鼠蛇在里面做窠,依然倔强地站直腰杆,凛然挺立。在它威严的目光中,我慢慢长大,也在它温柔的守望中不时回家。我对它无以报答,或许它也可以在我对它的依恋中得到一些慰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