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茶可以局限于一个人的行为，是一桩撇开孤独和落寞都可郑重其事进行的事。      

冯唐说，在合阴笼雾的日子里，有一间干净的小屋，小屋里有扇稍大些的窗子，窗子里有不大聒噪的风景，便可以谈茶。

十月，持续干燥无雨。某个毫无迹象的晌午，仓促落下一场雨。灰尘俱下。还有楼底下的桂花，和着雨水簌簌落下。雨随即人间蒸发般，消声匿迹，不再露面。我那间宽敞朝东的房间，有圆弧对开的两扇窗，每天有恰如其分的阳光泻落在白色橱柜边角上。瓶花的影子微微倾斜，静默的影像，仿佛梦里逐花。睁眼闭眼都是窗子里很安静的风景，不聒噪，很晴朗，不合阴笼雾。一室寂静。起床后的我，也得喝茶。仅仅是喝茶而已，却不谈茶。喝茶可以局限于一个人的行为，是一桩撇开孤独和落寞都可郑重其事进行的事。而谈茶，却要有人群。

安妮说，独自喝茶显得孤寡。正式的喝茶，大家围坐一圈，不时给对方倒茶，不显得萧瑟。茶像一个清淡矜持的朋友，虽然可贵，却需要给予较为热烈的响应，才不致显得疏远。

我却习惯了一个人喝茶，尽管孤独，但不落寞。我不太习惯在热闹的茶席上与人共饮茶水。也日渐不习惯置身于热闹中。每日去上班，挎包里备有一本书。课间休息时，大多低头看书。仿佛热闹是别人的，与我无甚关联。忙碌倦怠归家后，做的第一件事是，烧水烫壶。水在壶里咕噜翻滚。置茶。温杯。洗茶。高冲。低泡。在等待茶香漫溢的短暂过程中，安静坐着。这种等待和其他等待有着根本的区别，它不含有等待内在潜藏的焦灼和不安，反而使那颗刚从尘事里拔退出来的心，渐趋清宁温和。

饱满通透的光线穿过纱门照进来，锐利的温度陡然消减几分，趋近柔和，如一双婴儿的手，轻柔抚摸脸颊以及长长的发丝。光线和气味的结合煞是奇特，往往可以制造出一种人间假象，让一种叫做疲惫的东西轻而易举地卸甲，萎落。寂静等待时，脑海里常会萦绕着川端康成《千只鹤》里菊治在圆觉寺茶室里初见雪子点茶的文字。拿着千只鹤包裹的雪子，在别人紧盯着那只用黑釉描绘了嫩蕨菜的黑色织布茶碗时，她以全然不知情的角色进入文字的布局里，毫不怯场的只顾按照学来的规范动作点茶，手法纯朴，气质高雅，让茶道的美在文字里留下经典的姿势。“嫩叶的影子投在小姐身后的糊纸拉门上，使人感到她那艳丽的长袖和服的肩部和袖兜隐约反射出柔光。那头秀发也非常亮丽。”通亮的茶室，光线衬得雪子的手恍若朵朵绽开的红花。而在她的周边，仿佛有又白又小的千只鹤在翩翩起舞。那是至美。

蒋勋说，美不是旁观，而是涉入。涉入其中，才有感动。

很久前的一个春夜，将手中的《千只鹤》轻轻掩卷时，窗外下着清冷的雨。四顾茫然，内心有隐隐的伤感。仿佛春雨桃花也是一种错误，却又无力将此更正，纠错。只好起身去喝茶。无知觉地，喝茶成了一种熨帖心情的潜意识行为，具有形而上的美感，

与世界和周遭格格不入。其实喝茶这种行为实在不需要太多人的参与，一个人喝茶恰恰好。寺山修司用诗来劝慰失意的人。“感到悲伤的时候，去看大海。”可海在哪里？那是十万八千里之外的世界了。我的生活里，鲜少出现海的情节。可颠颠倒倒纠纠结结的日常琐碎里，人最躲不开的，怕只是悲伤。悲伤总是突如其来，让人遮挡不住，躲避不得，

如影相随。谁能将日子过得甜蜜如儿时那块奢侈的高粱饴，谁就是彻底的没心没肺，值得瞻仰和清供。偏偏各自的心藏在柔软的血肉里，奔流的血液使其不舍昼夜跳动。柔软的东西容易屈服。人心亦是。在尘埃面前，从来都是不攻而破。

夜里将茶桌移入庭院，萤火虫在墙根下飞过，适合一个人喝茶。无月的秋夜，星光

黯淡。但仍旧是

星夜。几颗散淡

的星子，如倦极的人，睁着惺忪的眼，任风从轻薄的袖管穿过，纸张和茶水浸满了霜。语言有时是一种表达，有时是一种屏障，安静卧于心腔最底处的血管里，不聒不噪，荒芜自如。愿意的时候，它长成一朵花，为你如花美眷。不愿意时，它是冻壤枯木，逢春也不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