湴塘的怀想
文化也有“矿”,相比金矿银矿古墓葬,它更丰饶神奇,不会“风化”,不会枯竭,只会越积累越丰厚,越开掘越美妙,越淘澄越晶亮,越熔铸越辉煌。

文化也有“矿”,相比金矿银矿古墓葬,它更丰饶神奇,不会“风化”,不会枯竭,只会越积累越丰厚,越开掘越美妙,越淘澄越晶亮,越熔铸越辉煌。

吉水县城“西北五十里有朝元岭,岭之下为南溪”。南溪北侧,二、三百座新旧不一的房屋,那就是古村湴塘———“诚斋故宅”之所在,杨万里生于斯长于斯终老于斯的地方。

凡名垂青史、光耀星河的文豪,多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交八方友”,四海为家的人。杨万里有点“另类”,他27岁考取功名,29岁出道做官,65岁“乞祠”还乡,80岁仙逝。期间候职场、丁父忧、丁继母忧、养病,这样算下来,在“村”里的时间要比在“外头”长许多。湴塘之于诚斋,意义非同一般,乃是“公之名岂待族谱而后传?而族谱得公则为光荣也”。

杨万里以“正心诚意”为信条,诗文秀于当代,英名传颂千古。论及他和他的故乡,任何装腔作势、巧言令色,都是亵渎和轻狂。

我没有糊涂到那步田地。我只想讲讲“五进湴塘,三谒杨公”的故事。那是一段经历,也是一缕温情。

2004年,我供职于吉安。清秋时节到吉水,听人说黄桥杨家有完整的杨万里诗文木刻板,是《诚斋集》很重要的一种版本,学界称作“家刻版”,于是去了湴塘。先到村西二里处的墓地,怀着虔敬的心,向“宋杨公万里之墓”鞠了三个躬;再到村里看刻板,坐了一小会儿。印象中,诚斋先生的墓一如他本人素朴,在低矮的山坡上,坐北朝南,呈“斗椅”形状。孤坟,没有苍松翠柏,没有浓荫覆盖,没有如林碑刻,没有雕花亭台,就一个大土堆,两块并不古旧的碑(墓碑的北面有“宋理学杨文节公神道碑”),再就是祭台两侧稀稀拉拉若干个有头或无头的石人石兽。墓前山脚的土路窄窄的,草叶飘零。家刻板藏在村中礼堂的阁楼上,那也是村部的办公场所,薄薄的楼板,窄窄的楼梯,人踩上去吱嘎作响,晃个不停。东西码在狭小的房间里,黑乎乎,干砺砺,一望便知有年头。随手翻捡,能抚摸出历史印迹。矇眬中,生活在800多年前的杨万里,飘然而至,与我对视对语。县、镇、村的人相随左右,热情恭敬,总要求“指示”。能有什么“指示”?无非说些“加以重视,好好保护,加强研究,开发利用”之类的套话。心底里却萌生了念头:“这些物件蛮稀罕,得为它们做点什么!”可主意未定,一纸调令,上别处忙别的去了。

星移斗转,寒来暑往,一晃十年有余。2014年深冬,和同事一道到吉水。这时,我已离开了服务八年的企业,还在做着出版文化方面的琐事。因没能忘记那些乌漆抹黑的板子,于是又去湴塘。循前例,先到莲花形山岭,敬谒杨公墓。山没有变,树没有变,墓已略作整修。进村看雕板,已然“恭移”到主祭杨邦乂和杨万里的“杨氏忠节总祠”了。雕板安放在门内右侧的廊房里,房有二、三十平米,四周摆了些玻璃箱,箱里箱外,陈列着古旧的杨氏族谱和历年所出关于杨万里的书刊,正中间安放的便是那些宝贝,用十来个木笼子盛着,黢黑依旧,多了些“水色”。这房间,有点“杨万里纪念馆”的意思。管事的人热情如故,不厌其烦,恳切地邀请客人“吃饭”。饭是不便吃的,但吃了芋头———村人在礼堂的泥地上烧起柴蔸子火为我们御寒,从家里取来毛芋头,丢火里煨熟了给大家吃。那火真暖和,芋头真香,剥着吃着,人人成了“黑手”和“乌嘴”。其时,我便有了一个冲动:豁出老脸去,弄笔钱,把这些板子更好地保存起来,不让它们受潮发霉遭虫咬。得重新清点整理,损坏了的修复,缺少了的补齐,依照古法印制一批。既为“家刻版”,不管咋的,相较那些经过严格筛选和审查的“官刻版”,总会多些有意思的东西。照片拍了、资料理了、报告打了、北京跑了,种种原因,没有结果。

再后就是今年这趟了。4月4日清明节,之前的3月27到31日,我背着双肩包,独自去吉水,晴里雨里,转悠了五天。“少年辛苦真食蓼,老景清闲如啖蔗”,没人催逼,无需牵肠挂肚,随心所欲,信步田园。极想看的还是那些板子,也想“面朝山野,春暖花开”,自自在在地体验“诗和远方”。大体过程是:27日,晴,春风骀荡,午后到吉水,直奔杨公墓,深深鞠躬。驻足凝视,绕墓悉听。桃花春水哗哗流过南溪,莲形山上一派新绿,“乌泥塘”的稻田水漫如镜,“割麦栽禾”鸟叫声声。村里的“家刻版”原封未动,“忠节总祠”新添了内容。天色向晚,不及细看,依依不舍地去县城投宿。28日,大雨滂沱,又去湴塘。上午在朝元岭下瞻仰杨邦乂衣冠冢,察看“二杨”(杨邦乂、杨杞)念过书的云际寺,村前远眺雨雾迷濛的笔架山,南溪风雨桥上听“御书楼”的传说。于黄桥镇匆匆用过午餐,杀“回马枪”五进湴塘,细看父子侯第、牌坊、老屋,模仿学生娃子,用小本子记祠堂里镌刻的杨氏先贤事迹、杨万里诗词和故事。

杨巴金就是在湴塘认识的。大前年那次,他在环保局当副手,县领导派来为我“讲解”;今年,他在县史志档案局“掌门”,被我倚老卖老硬“拽”了出来———尽管他四十有六,诸事缠身,春节前夕又喜添“千金”。行走庐陵、吉水、黄桥、湴塘,濯目南溪、仰望星空,实在喜爱和不舍这“豪华版”的导游、导师。

杨巴金者,嫡系湴塘子弟,庐陵杨氏第38世孙也。本着“挚爱”和“虔敬”,公务之余,他潜心于庐陵文化特别是庐陵杨氏文化研究凡二十余年,独辟蹊径,登堂入室,发微探幽,大有所成。2014年出版了45万字的《庐陵史事考述》,新作《杨万里家族纪略》又在出版社的编校之中。这人不高大,凝聚的全是精神;满脑袋直立着花白头发,根根都是智慧。他妙语连珠,向我灌输了不少有趣的东西。所有关于湴塘、杨万里、庐陵杨氏、庐陵历史文化的问题,在他那里都能得到不假思索和清晰坚定、深入浅出的回答。杨万里的诗文,他信手拈来,脱口而出,并能用现代的语言复述和还原往古情境,栩栩如生、活灵活现,不由你不信,不由你不敬。“杨万里这个人诗写得好,当官却不在行。太直了,一根筋。”杨巴金劈头第一句话,就把我“摄”住了。过后才明白,他是欲扬先抑,欲擒故纵,是要把杨万里和湴塘牢牢地“锲”进我的心里。

于是我明白:湴塘村的始祖是唐吉州刺史杨辂,开枝散叶,瓜瓞绵绵,迄今已繁衍四十余代,村史逾1100余年。杨万里是杨辂的第十一世孙。杨万里那个时候,湴塘就是湴塘,就有近300人口;南溪就是南溪,迤逦西来,飘飘东去,二十五里出柘口入赣江。老年杨万里时常在南溪畔观景、钓鱼、饮酒、作诗,连绵的山岭、挺拔的松樟、首尾相接的荷塘,依依的杨柳、明黄的菜花、嗡嘤飞舞的蜂蝶,独行的老者、欢快的孩童、往来的路人,田地里的老牛、村巷中的闲狗、树丛下的鸡雏,无不吸引着他的目光,激发着他的诗兴。家刻版《诚斋集》,又名《杨文节公诗文集》,是清乾隆五十八年(1793)族人出资合力请人开始镌刻的,第二年文集完工,第三年诗集完工。所刊印的古籍线装本存世极少,江西省图书馆收藏的版本,共30册,计1832页。湴塘现存的雕板,计1491块,族人视若至珍,奉若神明。

杨万里一生作文无数,篇篇是佳构;赋诗无数,首首是精品。我最喜欢的,是“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儿童急走追黄蝶,飞入菜花无处寻”、“日长睡起无情思,闲看儿童捉柳花”和“怪生无雨都张伞,不是遮头是使风”、“老夫渴急月更急,酒落杯中月先入”。以我当下的心境,咂摸这些诗句,立时就有坐摇篮、甜甜入梦的感觉。为官为人为诗文,杨万里都是千秋万代的楷模,最最要紧处,还是那个“诚”字。“江西文化的巅峰”高耸在宋、明,杨万里无疑是那一时代挺立峰尖叱咤风云的“巨人”,湴塘有骄傲与自豪的理由。

“吉为大邦,文风盛于江右”。在吉水的日子里,我“走”了另外一些地方,领略了“人文渊源之地,文章节义之邦”的昔日辉煌,也感受了政通人和,日新月异的现实成就。我注意到,在经历连续多年“举全县之力”移民搬迁,抓住机遇大幅度提升城乡建设水平的浩大历史工程之后,吉水人已经将注意力和精力进一步投向光大文化、科学发展、“绿色崛起”上。他们在不遗余力地实施“文化+生态”、“文化+旅游”、“文化+经济”……湴塘村人也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求教于吉水的“先生”们,得了一些“共识”:文化不能“失忆”,不能只停留在人们的口口相传之中,应有必要的物化、固化,“家刻版”是一个标志,应该倍加珍惜。文化要积累、传承,更要创造和运用。文化需要经济的滋养,但不是物质的装点和附丽,不需要怜悯,其本身有“动能”,运用得法,可以助推经济甚至支撑经济,尤其是作用于生产生活方式的转变,作用于绿色发展。文化也是生态,比之于青山绿水,文化生态更加需要呵护。开发文化资源要“创新引领”,立足现实,精准定位,突破重点,循序渐进,持续发力,取得实效。“做文化”不可浅尝辄止、朝三暮四、一哄而起、急于求成、食古不化、“画地为牢”。

湴塘村东头,有白泥矿,正在开采,兴乡富民;湴塘村西头,高卧着杨万里,闲看烟云。文化也有“矿”,相比金矿银矿古墓葬,它更丰饶神奇,不会“风化”,不会枯竭,只会越积累越丰厚,越开掘越美妙,越淘澄越晶亮,越熔铸越辉煌。杨万里是文化“富矿”,蕴藏着诸多“稀有元素”,可以合成高品位的精神结晶,呈现于物,作用于人。

家刻版《诚斋集》那批雕板,我已不再担心,一定会得到更加妥贴的安顿和更好的利用。

湴塘那地方我还要去。带上美美的心绪和鼓鼓的钱包。我有如此愿景:南溪水清澈无比,砥柱桥添了古意,“诚斋故宅”不再虚幻,“御书楼”有了模样,“三三径”名副其实,“万花川谷”香气袭人……在村里住上一晚或几晚,割肉炒菜沽冬酒,唤些上了年纪互不嫌忌的人吱吱地喝几盅,畅畅地谈几通。夜里不睡太沉,听风声雨声竹声树声虫声、狗叫鸡叫蛤蟆叫鹧鸪叫,天蒙蒙亮就起床,到村头巷尾田间溪畔和古樟树下,看柳枝飘摇菜花飞黄,看鱼戏莲叶蝶舞荷花,看倒背双手弯腰行走的老人和奔跑嬉闹的孩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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