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之秘径
生养我的地方,叫马溪。是赣水之上一处小小的源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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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安马溪

赖韵如

生养我的地方,叫马溪。是赣水之上一处小小的源流。

它周边的村坊,都以溪流命名:圆溪、沙溪、玉带溪、月亮溪,金钩挽水、三条圳……

马溪位于遂川县左安镇境内,其源头处是大片的林木,林木掩映下是黑瓦白墙带翘角的宗祠。

溪水从祠堂左边怯生生地闪出,羞涩如小姑娘,躲闪着钻到了猪客(客家人对赶公猪人的称谓)家的吊脚楼下。听完猪客夫妇粗野的对话,溪水仿佛顿悟了人生,陡然变了样子,甩开步子,拽起左右两岸的沟渠池塘,与突起的鹅卵石嬉笑打闹起来,大大方方地拐进了大湾。

我就住在大湾里。大水湾圈成的坝子做了大屋场,依着山一溜七八家,与猪客家形单影只的吊脚楼遥遥相对。溪流缓缓流过大湾,暗夜里偶尔一两声人语,溪两岸的狗吠就此起彼伏叫起板来。

墩驼伯伯住溪尾,他是有名的肩挑客,穷其半生,丈量山溪。他踩着木桥来大屋场吹牛,歪着嘴谈肩挑生涯:“翻个埂(山岗),又是一条坑门,坳背村坊的妇娘子蛮醒(俊)哦,做酒酒纯,豆腐炖出来嬢嬢动嘞。”“墩驼,坳背水养出的奶姑子也不一样吧……”这时屋场的笑声穿过瓦栋颤动起来。墩驼伯冷笑着耸耸背,他肩背儿耸起一个巨大的肉墩,稻米啦、药材啦、冬笋罐头啦,箬叶篱篱木梓油溜溜……一

担担山货,从他

那坚实光滑的肉墩溜到山的另一边。

世界都是由一湾湾溪水组成的吗?通往外界的路是水延展的方向吗?山外面的溪流是怎样的呢?它们是否和马溪一样,又长又亮、欢快流淌,两岸长满葛藤苎麻禾竹子,石缝里蹦跶着河蟹鱼虾?没人回答我。阿娇叔婆颤悠悠地舀起一勺溪水冲进尿桶,接上我的话茬,牛头不对马嘴地说:“水通四海哩!”

水,是大地的血液,主管人的生息命脉。水,通四海。这是多年后我翻开泛黄的《县志》和《族谱》才悟出来的。

世世代代,溪水下山来。四月那铺铺展展的野花在山间开得浩浩荡荡。一张张表情丰富的脸向着缄默的黑土地,把唾沫均匀地搓在手心,然后举镢头,过头顶,高起低落,砸向板着脸的泥块。农闲时,人们偶尔也在天井边的青石上涂涂画画,教子孙念书识字。

土地上没有太多的乐子,男子佬们便在训牛犁田时把号子吆喝成各种花样“呵嗨,走哦,嘿哦,转角哦……”田坎上的孩子听了也学着叫唤,扔了书包轮流趴地学牛拉犁。水车在马溪两岸扭着扇子花灌溉,大股的溪水泠泠流走。

转眼,秋就奔腾而来,稻浪一阵汹涌。这时,妇娘子结伴下田,撅起肥臀,禾镰一挥稻秆一把把归顺。身后,男人们拖着禾桶,一边一把稻子此起彼伏甩在桶壁上,禾花调子就响起来,“梹-磅-齐策,梹-磅-齐策,齐策齐策,梹磅”,开音高亢,中途舒缓,结尾利索。夜悄然临近,女主人挑起两箩筐金黄回家,大脚板抖擞在田垄上,田垄边的水惊吓得震颤开来。

年轮碾过,阿妈已褪尽青涩,沿着溪水,牵着马走。这个拙笨的胖女人总是把自己硕大的胸裹紧,好像它生来有伤风化。她喜怒无常地进出国育林,走进竹影子。一次次远走又返回,马背上搭着木架子,木架子有时卡一筐花生,有时候是两把晒干的箬叶。

冥顽不灵的阿弟总是钻进山坑溪流挖泥翻石头,捉“老蟹子”,网石扑鱼,顺溪而下去村口的瀑布,水潭总是诱惑着他脱下背心,拱蜀水河遂川衙前段风光

进绿色的柔波里打挺,阿公拿着竹鞭吆喝着四处找寻:“二牯头,摆个书摊子给你爷佬看啊……”

阿爸曾患小儿麻痹症,拖着瘸腿,一步一顿。他虔诚地奔走着,带幼女进山采诸如“骨碎补”“四大天王”“五瓜皮”之类的中草药,过村走寨奔走于婚丧嫁娶。他在各种竹木铁器石器瓷器上写字刻名,周正的字印在犁耙锹锄上,印在箩筐尕篓边,刻进石碓碾磨中,他把“秘书世第,正策家声”写进祠堂,自豪地眯着眼看,好像与某位先祖接通了灵魂。他也做裁缝,用熨斗熨平一块块布料,却从不曾熨平过额上不断添长的褶皱。夜晚,他抚着腮边青灰的胡茬,翻阅《增广贤文》《琪花诗联》《三国演义》《红楼梦》……

至于其他的邻里,他们大多和阿妈、墩驼、阿娇叔婆一样,吹牛劳作,结伴进山赶圩,期期艾艾,忙忙碌碌。

村坊的人寒暄着,奔忙着。伴着溪流汨汨,他们,与溪流共生,在水系里拙笨地捣腾着生计。

多年后我离开马溪,翻阅水系图,我打量着生养自己的土地:它河流众多,水量丰沛,大于100km的河流有78条,大于1000km的河流有遂川江、蜀水、孤江、禾水、泸水和乌江。手指滑过颖水,淮河,赣江,吉水,遂川江———水打通了山川,水通了四海,河流浩浩荡荡。我的马溪,它不在地图上,透过眸子的蒙蒙水汽,我却看到了故土之上无数条庞杂生动的水系:那里润泽了无数的暖山肥田,涌荡着四季荣枯,鲜活着古远的颖水血脉,还有无尽的悲欢离合。年年岁岁,河流供养了一群群孩子,他们形态各异,走四海八方,各有前程,却总彰显着一条水系的共性。那水,是隐喻一方人民质底与命运的密径。我的水系里,所育的子民有着明朗的脸庞,纯朴、仁义。也不乏小格局,小肚鸡肠。骨子里和河流融为一体,敏感多愁、温良坚忍。

这就是水韵庐陵,我的母亲河,是我骨血、脾性之秘径,它永生永世浇灌着乡愁,开出斑斓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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