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小平

仿佛一缕风从山涧田野静静吹来，我不仅从枯草间发现了一丝嫩绿，从枝头上闻到了蓓蕾的芳香，从雪窝里窥见了种子的萌芽，而且还听到了春天喧闹的脚步声。

一切都是悄无声息，一切都是瞬息万变。宋人葛长庚写过一首《引春》诗：“终日寻春入醉乡，不知何处见春光。风条舞绿水杨柳，雨点飞红山海棠。”

井冈山属于亚热带季风气候，冬长、夏短、秋早，春天与别处不同。这里春脖长，春脸短。季线不清，春季从什么时候开始，没有人能够说得清楚，即使上天入地寻觅，犄角旮旯搜查，也得不到它的正根本源。

春节似乎可以被视为春天的一个起点，但是，作为长江以南，差不太多，对于北方来说，则难免过于超前，千里冰封，万里雪飘，人到哪里去觅寻春天的芳踪倩影呢？农谚说：七九河开，八九雁来。农谚又说：九九加一九，耕牛遍地走。这几条，都可以被看作农历春归大地的具体时间表。其实，农谚是指黄河流域而言。井冈山地处江西省西南部的罗霄山脉中段，纬度比黄河高一大截。几千里山阻水隔的路途，季节自然会晚来许多时日。这里的实际情况是：七九河开河不开，八九雁来雁不来。九九添一九，不见耕牛地中走。

人们思春心急，他们渴春，饥春，喜欢在天寒地冻之中，人为地制造一点春天的气氛和色彩。正月里耍花灯，舞狮头，扭秧歌，即是迎接春天的仪仗，或者是仪式。

花朵是春天的标志，真花真草，离得还远，难得住冰冻的泥土大地，难不倒人。人们往往用手工攒制一些纸花，为它们染上五颜六色的色彩，把它们戴在灯笼上，花枝乱颤，作为装饰物。而灿烂绚丽的灯火，是欲为北归的春天照明，引路，怕它们在夜黑之中，寻不到往年住过的家门吧。

灯会在农家院里扭一个场，春蹲绿一汪；灯会在山路上洒一串，春抖绿一遍；灯会舞过冰河，春涨绿一湾。这种民间花灯会，是春天的使者，是春天的一个先行者。唢呐笛子里，敲锣打鼓中，人们的心被照亮，希望和热情被点燃，一个季节，就活蹦乱跳地来到人们的襟怀之中。

一元复始，万象更新，更新的首先是人的精神。人心总是比自然界先到春天一步，且在那儿立稳脚，扎住根，宛如看戏观景，抢占最佳位置，然后回过身，掉转头，看春天跟上来没有，看春天是不是误入岔路，怎么来，骑马，还是坐轿？长翅膀飞，还是步行？

春天年年从村前的那条大路上来，最先见的是风。风最先转过来，然后才是阳光。阳光每日把透明的手帕，贴在人脸上，同时，与人牵手，风却隐了性别和姿容，不愿意引人注意，常常在人们的不知不觉中，风就转变偷换了。大约也就是一夜之间的事，卷地白草折的北风，转而变成吹面不寒的杨柳风。

古人使我们知道，这时节的风，原来由杨树和柳树舞出来，柳梢淡淡返青。柳树是自然界的一个女儿家。她用纤纤柳丝舞啊舞的，却弄成衍生万物的东风。此一种女儿风，由弱至强，还有相当漫长的路要走。千万别把它当作春天的美妙婀娜的身姿，它充其量只是一个春头，也许是春雪天来了就化了的一片儿春消息，撩动人的头发梢。风在杨柳枝头上积淀下的颜色，重了，太阳把它的阳光摊晾到地表。稠了，那才是天在地上，把一个叫井冈山的春天初步造成。春天有了，它也还是总赖在一个童年里，老长不大，春色总嫩，总薄，总浅，总淡。这个春天性格过于内敛，过于含而不露，孕在怀中，裹在包里，不显春。

“立春一日，百草回芽。”但井冈山的山野，仍然是那种青苍的颜色，仿佛冬天的色彩太重太厚，把春天的色彩盖住压住，使它缓不过气来

草芽儿早就发了，可是埋在头顶的一蓬枯草里，让人以为井冈山的山草懒，也许那是一味隐草，不露相。有些早开的山花，像山梅花、茶花、丁香等，零零散散，次第开放。因为花少朵稀，猛眼看，被山的本色吞了，星星点点不出头。到眼前，撞在人的鼻尖上，才给人一个惊喜。人们大声对野外嚷嚷：春天这个家伙，你早来了吗？时令已经这个时候了吗？怎么一点儿都看不出来呢？

山色不动，河野不动。而人心已动。一怀春水波光漾动，要溢出口了。有时花色也集合起力量，冲击一下，那是井冈山最大的一种花，漫山遍野地迎春花开了。花味苦涩的花，在莺飞草长的季节里，干干地开，苦苦地开。没有一星一芽叶，迎风独自开。可是，花在山怀中，同山相比，山还是多，花还是少，山厚，花薄。那种单调的鹅黄色的花，放在老色的山皮上，嫩色洇不透老色。有花不显花。

井冈山红土地，尤其不显春。人立春里，只管放眼，丘陵之上，漫漫红色，遮盖住一眼望不到边的地表。这样一种泥土本色，正是井冈山春的基调，春的主宰。

这些准备用作耕种的农田，只有空闲出来的田头地脑，才被允许荒生野草。那种草片子回黄转绿，渐次新草如锥、茵茵如席。可是绿色太寡，太微，为大地镶嵌一框绿边，远远框不住，很快被泥土如潮的红色侵蚀淹没，败绿不成绿，远看，只有已经赢了春天几个回合的土色。

梁湘东王《春日》诗说：“春还春节美，春日春风过。春心日日异，春情处处多。处处春劳动，日日春禽变。”布谷催播，劳燕护耕，红阡紫陌之上，农人成群结伙，赶黄牛扛犁杖地来了。他们驱动笨重并且原始的犁铧，把古老的土地犁开一条条垄沟，播撒下五谷的种子，开始正式种绿，但是，要那种庄稼苗绿上来，会非常迟慢。未开垄涌绿之前，泥土只是非常从容地红深一层，土涌红色春潮，色重一重。

苗儿破土而出，农人忙着除草、间苗、施肥。雨陆陆续续来过几次，一场春雨，添重稼绿，大地渐渐绿严，绿满，绿完。农人乐得什么似的，只顾埋头耕作，把得意与满足都写在脸上：可把一个春天，完完整整地耕种出来了！操多少心，费多少汗，追多少风，空多少梦呀！一直腰，一抬头，眨眨眼，青庄稼这么高了吗？屈指数数节气：春雨惊春清谷天，夏满芒夏暑相连。怎么就到了夏天了？赶快低头去找，把个春天丢落化在田里。

丢金丢银该去找，丢个春天不心疼。他们憨厚地说，丢就丢吧，抹把汗水，喘口气，一抬腿，迈过夏天的门槛，去那边找无边无际的翠色，还要拿锄头，铲肥一棵农田里野生的七色彩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