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你老了

远航 赶春

向树走去 远航 摄

◆ 雨   城

他们有着相同的命运,根须紧紧缠绕,一年复一年,十指相扣……

我越来越不敢与母亲对视,每次对视,自己像陷进一口深井一样陷在母亲的目光里,愧疚与不安让我无法自拔。

记得一次在病榻前,我呼唤她,她昏沉中抓住我的手,问我是谁。我当时羞愧得直想找个地洞钻进去。想起这些年陪伴母亲的时间实在太少,以至于母亲都记不清我的样子。如今,母亲单薄弱小的身子如一片枯黄的叶子,挂在枝头。我时常担心在某个夜晚一不小心,她就被风刮走了。

我在异乡漂泊,等再次沿着异乡的狭缝回到魂牵梦萦的故乡,她是不是还能拄着拐杖在门前翘首企盼着我归来?唯一让我心里稍稍宽慰,并让我感谢的是,还有老父亲陪着她,大姐一家陪着她。大姐嫁在本村,劈柴,打水、给母亲喂药、洗澡、擦背、换洗衣等杂事也都是落在她肩上。

母亲十七岁嫁给父亲,二十四岁才怀上身孕,肚子瘪了七年,母亲的头也低了七年。摸着日渐隆起的肚子,阳光开始回到母亲脸上。谁知命运和母亲开了个大玩笑,十月怀胎的欣喜,两天一夜的阵痛,送往医院被一句“已是死胎”彻底击垮,母亲低低的抽泣声被隔壁的产妇听到了,她把她刚出生的第三个女儿交给母亲,这个女孩就是母亲的第一个孩子,也就是我的大姐。

后来母亲又流产两次。两次流产让母亲对未来越来越失去信念。然而,就在母亲四十岁那年,我终于替母亲争了口气,让母亲从万念俱灰的低谷爬了上来。我在母亲的子宫里老老实实呆了七个月,在呆到第八个月时,再也待不住了,迫不及待要出来。在通往外界的路上,不小心被脐带缠住了脖子,我拼命地踢打,翻滚。一阵阵的腹痛让母亲在床上死去活来,在一旁守护的父亲看着不对劲,急忙架好板车,把母亲放在板车上,一路飞奔到医院。送往手术室时,母亲脸色煞白,被汗水浸透的发丝湿漉漉贴在母亲额头上,母亲撕破天空的剧烈尖叫此时已换成微弱的喘息。医生说,再晚半个时辰母子都难逃劫难。

术后三天,父亲就把母亲接出了医院,交给我十四岁的大姐照顾,急匆匆扛着篾匠工具出村上工去了。为了挣工分,母亲在生下我十五天后也挣扎着参加了队里的双抢队伍(“双抢”就是收完稻谷、再插上第二季禾苗)。

在那段缺衣少食的日子里,母亲的奶水越来越少越来越稀。我是个早产儿,刚出生时就像只小老鼠。我哇哇的哭闹声,让母亲焦虑不安,饥渴的我哪里懂体贴母亲,更用力地去吮吸。母亲的两颗乳头,开始破皮,渗出血丝,我每吸一口,就是用一万根针尖刺向母亲。在我熟睡时,母亲也偷偷抹过牙膏然后又悄悄清洗干净,母亲怕我频繁的吸吮,会误吸了牙膏。她打消了这一举动,每天咬紧牙关忍,只要我不饿着,有什么不能挺过去的呢?她嚼饭,喂蛋黄,想着法子让我吃饱。但我最终还是因为营养跟不上,胸部肋骨开始沿着胸口内陷,头发稀疏发黄,那时她不明白什么地方出了问题。父亲拍着自己的胸脯说:这是遗传,自己胸口也有个窝窝,照样能吃能睡,没一点不妥。母亲心里还是隐隐感到不安,在我八个月时,母亲拦住路过的防疫站医生一问,才知道,那是“漏斗胸”,严重缺钙引起的,必须及时治疗。从没出过远门,对医院一直畏怯,只上过半年学堂的母亲一听慌了,也不知哪里来的力量,立马抱着我从市里(当时市里还没有治疗这种病的特效药),辗转到省儿童医院。

从一岁到五岁,每年去两次省儿童医院拿药,母亲孤身带着我,穿梭在陌生的城市。路盲的她也害怕过,胆怯过,但她不能放弃,摸着我内陷的一根根肋骨,她心里暗自着急。列车上,她抱紧我,看着窗外的田野,树木在向身后飞驰,她感觉这些都是离家的亲人,他们在飞快地往家赶,而她,却沿着相反的方向奔往一个陌生的城,那里有她的希望。

到了七岁,我的胸脯逐渐平整,母亲悬着的心才踏实了下来。在母亲的精心调理下,我的身板骨一天比一天结实,个头一天一天地往上蹿。而母亲原本瘦弱的身子已抵不住时间的摧残,愈发的瘦弱矮小了。随着鱼尾纹的增加,母亲身体的抵抗力越来越差,气温一变化,肺炎就复发。一发病,父亲就会瞪起眼睛吼“又不注意穿衣服,活该,火都快灭了也不知道添根木炭”,每次父亲吼完,都会从角落里拿起铁锹去灶膛里铲了一锹还冒着火星子的热灰添在火炉里,再往火炉里添了几块木炭,然后气呼呼地转身出门找郎中。“木炭这么贵,放这么多干嘛,你这老棺材就知道浪费”,等父亲的背影快要消失在路的拐角,母亲喘着气朝父亲的背影唠叨起来,心疼地把刚添进去的木炭又夹了出来。

在我的印象里,父亲极其严厉,很少开口说话,除非训骂我。父亲是个篾匠,忙完地里的农活,就要出门上工做篾。有时候去的地方远,每天来回要走几十里山路。父亲有个怪癖,再晚也不在外留宿。每次去远地方做篾,父亲就起得特别早,我还在睡梦中,他就摸索着起了床,急匆匆的背影不一会就消失在黑暗里。到晚上,整个村庄差不多都进入梦境,他才顶着零零碎碎的星光往家赶。迷迷糊糊听到由远而近急促的脚步声,就知道是父亲回来了,接下来是父亲的推门声,母亲起身开门的声音,然后是他们轻微的交谈声……他们的日子就是这样年复一年,月复一月简单地重复着,不知不觉就步入了老年。

自从改革开放的春风吹进家乡,大部分乡邻都扛着行李进城捞梦去了,只剩下越来越安静的村庄与父亲对峙。需要篾制品的人越来越少,没有人再请他上工做篾了。父亲常一个人盯着墙头的篾刀发呆,一坐就是小半天。我发现,父亲一下子衰老了很多,头发全白了。

父亲没有上过学,是个不会绕弯的竹筒子,说话直来直去,不加雕琢。有时说出的话如他手里的篾刀削尖的篾片头,一不小心就刺到了母亲。母亲和所有女人一样,对爱情充满幻想,总期待自己的男人温柔体贴。在一次次“受伤”后,母亲的埋怨与唠叨越来越多,两人常常为一些小事或一句话而争吵起来。看着母亲默默垂泪,伤心的样子,年幼的我小拳头捏得紧紧的,那一刻真想冲上去给父亲两拳,但我最终还是畏惧父亲的权威,退缩了,躲到很远的地方去玩。等我回家时,他们已和好如初,仿佛什么也没发生。

我九岁那年,父亲就张罗着把他们的寿棺置办好了。年幼的我当时弄不懂父亲为什么这么做,我不敢接近祠堂,害怕靠近那两副黝黑的棺木。很多次,我梦见母亲径直躺进其中一具黝黑的棺木里,我想拉住母亲,但我的双脚像被施了魔法被定住了。我大声地喊母亲,无论我怎么叫,怎么喊她也不回头,我吓得哭了起来。母亲把我摇醒,问我什么事。我骗母亲说,梦到有鬼追我。“世上哪有鬼”,母亲拍了拍我的肩膀,笑着说。我不敢把梦告诉母亲,这是我一辈子也不会告诉母亲的秘密。那一刻我恨透了父亲。后来长大了,才明白,这是本地习俗,他希望能和母亲白头偕老,置办了棺木是预示健康长寿。

如今,八十高龄的母亲被岁月掏空的躯体越来越抵不住疯狂的病魔,病魔一次次把母亲推向死亡线,有几次发病,呼吸道被痰堵住,是父亲情急中用手抠出痰液,才把母亲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母亲对死亡看得越来越轻,每次都说,“不要治了,我到了死的年龄,可以死了”。甚至我发现母亲在偷偷地试穿早已置办好的寿衣。她每次提到死亡,父亲就“呸呸呸”对着母亲怒目圆瞪:“死、死、死,天天就知道说这些没油没盐的话,也不怕晦气,难怪你的病不得好”。父亲不懂得怎么安慰病中的母亲,他用骂代替了甜言蜜语。

父亲常搀扶母亲绕着屋后的两棵古树散步。父亲习惯把他的老黄牛拴在这里,母亲也习惯吩咐大姐把劈好的柴堆在树下。每次经过树下,总有一片两片黄叶飘落在他们的头上,身上,然后悄悄滑落在地,消失为泥。这是一种隐喻?还是一种暗示?也许他们之间一直有某种联系,只是被我忽略了。我站在树下认真地端详面前的两棵树,眼眶突然湿润了,恍惚中两位老人颤颤巍巍的身影,与苍老的古树已融为一体。他们有着相同的命运,根须紧紧缠绕,一年复一年,十指相扣,搀扶着从冬天走到春天,又从春天走到冬天,不知不觉就一起走到了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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