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国又倾镇
透明的回忆,透明的往事,像那刺从时间的肉里一拔出来,就血流不止。

透明的回忆,透明的往事,像那刺从时间的肉里一拔出来,就血流不止。凝在刺尖上的那一滴,光滑得,如一枚血色的钻石,映照着那个镇,不曾改换的门庭和气息。

怀念,以故乡的名义

它是南中国版图上存在的无数个小镇之一。它对我的意义在于:我一直把它视若故乡。

应该如一枚小小的芒刺———它的名字,叫高陂。

我时常不经意地去拔它,手掌里的纹路,指引我,回到那个小镇。我的童年岁月,化作了一种隐隐的怜,像那只包在琥珀里的蚊子,那么细微,透明。

透明的回忆,透明的往事,像那刺从时间的肉里一拔出来,就血流不止。凝在刺尖上的那一滴,光滑得,如一枚血色的钻石,映照着那个镇,不曾改换的门庭和气息。

三十年前,跟着我正年轻的父亲,在这里读书。

那时的镇:

105国道,穿圩而过。

818雪糕,比乡愁还粘稠。

电影院,一个小镇曾经最热闹的夜生活现场。

大门前,我上学时经常要从她身体里穿过的村庄。

南溪堂,我曾一个人潜进去,对着郭子仪的画像长跪。

银匠铺,回响着一串串从民国走来的小脚祖母的碎步。

铁器社,大锤沉闷,小锤清亮,叮叮当当,老街悠长。

邮电所,一个像手写信一样具有怀旧意味的名词。它的门前有一座石拱桥,桥的旁边有一个墨绿色的邮筒,我的父亲,一个乡间邮差,像循坏的血,每天从邮筒这根动脉血管出发,抵达镇子里的每一根毛细血管。

我就读的小学和中学,像一双隐形的翅膀,把小镇带离喧嚣和杂芜之境。严万东、郭久柏、许长桥、罗桂芳、张智慧、郭庆、伍汉清、郭志斌……这些四散天涯的名字,是我对小镇最确切而真实的指认。他们还好吗?

……

三十年后:

游子归乡,我的心似一枚开裂的坚果,丢掉了一切附加的表象(多汁的果肉、鲜嫩的皮色),只留下黑亮的,随时可能发芽的核。

小镇正葱茏,父亲已老去。在牛峰寺看画

黎明的首句,应该由一路攀登的脚步来吟颂。

镇子退往远方,通往牛峰山巅的路,被大雾深锁。

诗人搂住山腰,想在十八道弯里截获一些峰回路转的韵脚。横看是平,侧望是仄,远近高低,都是好句子。

寺是镇的浮标,耸立的不是高度,是信奉。在山顶看镇,镇是真实的;在镇上看山,山是飘渺的。

山高寺为峰。在牛峰寺看画,看到的不是艺术,是炊烟;在牛峰寺看画,看到的不是油彩,是水墨;在牛峰寺看画,看到的不是出世,是入世。

在山下作画,在山顶看画。800米的海拔,就是从生活抵达艺术的高度。从山麓爬上山顶,只需要一个小时。从生活到艺术,大概需要一辈子。

在牛峰寺度过的下午:

天空如画。田园似锦。禅机从居士洗净的苹果上滑落。画意像一匹薄雾把一座山缠紧。

身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蜀水河:在你的清波里迷醉

一尘不染。蓝,是此时彻头彻尾唯一能想到的好词!

正是你那深蓝色的诱惑,使我们一路尾随。仿佛你的下游有块绿野仙洲,在等待着贪吃的欧拉羊。只有牛和羊配享用这鲜美的桃源:

河水是鲜美的。草地是鲜美的。空气是鲜美的。

我们一直在深入,十面埋伏的山,在语言的清波里,倒映着天人合一的意像。飞鸟搬来梯子,眺望更辽阔的锦绣山河。

这来自前世的水,仍在永无止息地流逝。它是来自唐朝吗?白居易说“蜀江水碧蜀山青”,那是多情的挽歌。

这一江的水是来自客家人的血脉。谷中人,在两岸卜居繁衍,在河中捕鱼结网,在山里窑藏酒浆。

水,一路波开,用内心的柔软减缓船只强行切入的坚硬的痛。蜀水之源,来自大地的乳房,每一滴水,都是一滴母乳。在洁净的、血亲的、无可描摹的蜀水面前,汽车的突入、脚染的尘土,是侵入的、多余的、粗鄙的,是格格不入的。

人的一生都在寻找源头。数小时前,我从远方奔来,此时,就成了蜀河里的一滴水,我只希望干干净净地回到自己一生一世的瓦尔登湖。田北:倾国又倾镇四辆马车,朝着同一个方向驶来。四个方向,装下四个季节。

东篱采菊。秋风起,满镇黄金甲,菊花插满头,草鞋正合我。杀出一条血路,没有刀光剑影。所有饥渴的眼睛,看向哪儿,哪儿就诗意悠然。村里的那些古树,在年轮的唱片里灌满了魏晋之风。

南山牧马。澡雪的精神里洗不出一匹白马。那么,请到这个村子里来,解去缰绳,卸下雕花的马鞍,静坐南坡,看白驹过隙,看大雁南飞,只关心粮食和蔬菜,只关心蜂王何时回箱。用树叶缝制衣裳,用果实打点贪吃的喜鹊。

西窗剪烛。丹青湖里的水,瘦不盈握。秋雨打湿了藤架上的老南瓜。一滴水,收起了它的汪洋,在枯叶上打坐。时间的虫眼,漏下了一缕相思的月光,把心照亮。请原谅,“我改换素衣回中原,放下西凉无人管,一心只想王宝钏。”

北村作画。黑颈鹤的黑,白天鹅的白。其实,还有大彻大悟的红,返璞归真的黄,心如止水的绿。但此刻,必须是泥的颜色,必须是土的性格,必须是大地一般的虔诚。匍匐在地,工笔描金,铺展现实的宏大叙事,写下生活的细枝末节。

田北以东,是山。田北以南,是水。田北以西,是诗。田北以北,是画。

四个方向,四个宝盒。

季节的魔法师,将它们一一打开,里面装的是:

春夏秋冬。五颜六色。这幅画,倾国又倾镇。

古枫·古风

我把文字一遍遍写疼。

我用半生的时间,展读人世。

这棵古枫,仍在这里,一动不动,挺秀高古。

四百年来,它从没走动。

钉在田北的村口,甘做一个村庄的哨兵。

四百年来,它吮吸大地的血液。

怀抱着一团火焰,高举一个家族的旗帜。

需要怎样的雷劈和斧斫,才会裸裎出它的初心:最直接的,最珍贵的,涤尽风尘的,一种言说。

说给谁听?

从家乡到故乡之旅,就是从青丝到白发之旅。

我在树下呆坐,如初雪般的宁静。神走了,留下时间的影子。它依旧站着,风流云变,把一切都看成了背影。它小心翼翼、年复一年地记录和保存着这个村庄的简史和卷宗。对大地上很多无法说出的秘密,它守口如瓶。

这个比古枫还古老的村庄,该是看着多少人,从枫树的岗哨前远跋。惟枫,不问前程,不问归期,只在原地痴痴望归。望啊,望啊:该归的,归来了;不归的,记下了。用蝇头小楷,在族谱上写下他们的姓氏和功名。

我想抱抱它,想抱抱它四百年时光的重量;我想摸摸它,摸摸它饱经风霜的老父般的脸庞;我想闻闻它,闻闻它沉疴于心的乡愁的味道。

一柄巨伞,守望着一个村庄的水声火色。

一椽大笔,传承着一个村庄的画魂文韵。

对于一棵树的敬畏,除了仰望,我无法找到更好的姿势。

凝视那些画

冬天是适合凝视的季节。

那是午后。所有的事物,都降低了高度,回到各自的气场里:稻子被收割干净;古樟身披的蕨类植物收起了爬行的脚步;霜打的柿子灯笼一样透着暧昧的光;敛翅的母鸡衔着僵虫在假寐……(我不想列举更多,它们的意义在于存在)一切讯息,都源自于村庄的内部。

我吃过了饭,饮了一些酒。淡淡的酒香把低矮的村子抬高了半尺。太阳暖暖地照着,利于滋生欲念和灵感。

我离席,脱下了外衣,在一座宗祠和两幢老屋间一言不发。踩在村庄的心脏上,听自己沉默的心跳。

展览馆的门是开着的,我们刚在这里合过影,仿佛每个人的影子还端之如仪,被身体挤开的空气又把虚无重新填满。我绕过这些影子,进去。

这些挂在墙上的被玻璃收藏起来的画,在筒灯的照射下,显得极其庄严、考究、华贵。两层楼的展馆里,布满了画。它们的主人,不是齐白石、张大千、徐悲鸿,是土生土长的也许小名叫二狗子、三柱子、四喜子的农民。

左手锄,右手笔;厚的土,薄的纸。土既长五谷,也长画。这些叫做“农民画”的画,这些精细无比、技法纯熟,这些性情朴拙、言近旨远的画,皆出自于一双双侍弄庄稼的糙手。

每个人都在试图表达对这个世界的发现。

每个人都在目光的交织累叠中寻找纲领。

诗人有诗人的方式,农民有农民的方式。鸡鸣狗吠、鸟飞鱼潜、花开云卷,都是各自的方式。在这个声色犬马的世界里,有多少色彩值得我们凝视?这些农民用他们的线条和色块把我们引入艺术的堂奥。

于是,我又想起了更多不懂画的农民。他们即便一生什么也没有画,但他们在土地上留下的脚印,就是最杰出的画。

凝视那些画,凝视着属于农民自己的表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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