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山,到冬天,便有了中年男人的气象,喧嚣、躁动和浮华,一律褪去,露出一种笃笃的单薄之意。
山上的树,倔脾气的松柏沉沉绿着,绿得睡眼惺忪;其余的都光溜溜被裹进了寒风。它们的枝叶,落在树下,混成一家子,被风撵着跑,一直跑到有遮挡的地方,才停下来,抱成团儿,聚成了堆儿。那个地方就看上去蓬松的,胖胖的,像受亲娘呵护的孩子,穿上了厚厚的棉衣。地势凌厉、棱嶒的地方,草叶借风力也爬不上去,就裸露着山石、草寮和不知什么动物的巢穴。
山,成为苍山,硬朗,骨感,清瘦。像一个有所坚持的人,在时光里,抬着他磊落清明的额。
古人说,冬山如睡。那么,冬山,该是一个睡着的男人,入定的高僧似的。虽然,周遭有轻轻浅浅的热闹,但他胸怀里不乏高高远远的禅意。他沉静地睡着。
寒是寒的,清是清的,却并不寂寞。睡山的怀抱里,有一些梦一样的小场景。
麻雀,落在丫杈上,它们总是一大群,像树开出了一嘟噜灰色的花。这鸟儿饶舌,在清冷的气息里,争得不亦乐乎。叽叽喳喳,叽叽喳喳,一点也不顾及旁人的感受。我走在小径上,路过一棵大柿树,树老得疙疙瘩瘩的,老得快成精了。叽叽喳喳,叽叽喳喳,麻雀就在老柿树上讨论得忘乎所以。
我抓起一块青石,趔趄着,恶作剧地投过去。“哗”一下,像水四溅,惊起一片鸟影。叽喳聒噪,就此凝固。我大笑。可不一时,它们又聚到另一棵树上讨论开来,听上去,兴致一点没降低。呵呵,我不过是逗逗它们。这些连风雷雨霜、冰封雪冻都不躲避的犟鸟儿,哪里会向一个小小的惊扰妥协呢。
雉鸡,于深浓的枯草里,盘着温暖的窝,一家家安享天伦。你悠悠走着,它忽然从你脚边或一侧,笨笨地飞窜而起,发出急促尖利的鸣声,惊慌,黯哑,那架势,好像你存心来谋害被它识破了。唉。真是一点风度都没有,怪不得叫野鸡呢。
花喜鹊呢,身着永远时尚的黑白配,尾巴一翘一翘,加加加,加加加。这些喜气的傻大姐。如果上画,有梅枝给它踩着,才有意境。此时的山野里,没有梅,它在槐枝杨枝椿木枝上,一样兴致高高。真弄不懂,它们是如何时时保持这么高昂的激情。
冬天去山上,我总想跟那些冬眠的小动物们,通一通信息。我拿个长棍子,这里敲敲,那里捅捅,遇到幽深弯曲的小洞洞,我还趴下身去,细看看,希望看到那些宅着的精灵,比如蜥蜴啊,刺猬啊,松鼠啊,狐狸啊。我想看到它们盘成一团懒懒安睡的样子,或者幽暗的洞里,忽然射出来两道雪亮、警惕的目光。可是,从没有过,想来,那些宅男宅女,都潜藏在大地温暖的深处。
雪后的山径上,会遇见黄鼠狼,一团黄影子一闪,不见了。这伪乡绅般的动物,狡诈、轻灵,雪地上一溜儿轻扫过的杂沓,就是它!它懂得用叼着的猎物,刷去自己偷偷摸摸的蹄印儿。野兔儿呢,也轻快,细细碎碎的蹄迹,前五后四,一溜溜,交替横斜而去。这些符号一样的雪地印记,让人浮想联翩。
这寒山,看似枯寂,实则暗藏生机,他怀拥无数生灵,酣眠如神;实在是真正的大境界,大男人胸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