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街上的老店铺
我不知道,他那被炉火舔红的脸,在岁月的长河里,还能微笑着坚持多久?吉安老街,那熟悉的打铁声,还能走多远?

我不知道,他那被炉火舔红的脸,在岁月的长河里,还能微笑着坚持多久?吉安老街,那熟悉的打铁声,还能走多远?

打铁铺

紫薇花一大丛一大丛肆意地开着,蓝天飘着白云,把赣江边的吉安城,妆点得格外俏丽。盛夏,老街从清晨醒来,有人已经开始打扫门面前的卫生,有人用竹筒做的勺子,向门口的石板上淋水,以驱散前晚还残留的热气,还有的人用毛巾擦拭竹板床。

又一个杉木板的店面打开了。凑近一看,原来是一间打铁铺。门楣上,用笨拙的毛笔写的几个大黑字——周财根打铁铺,格外显眼,连名带姓一起出现在招牌上,这个打铁铺,硬气。

这真是久违的“打铁铺”。

我情不自禁踱过去,想看个究竟。是什么人还在守着这个手艺呢?

果然,穿着一身迷彩服的店老板周财根就在店里。他大约六十岁,国字脸,由于常年被炉火熏着,脸上有一块一块的黑斑。

他表情很是木讷,可打开话篓子来就关不住了。他说,那时家里穷,他十四岁就冇有书读了,跟着师傅学打铁。师傅当兵复员回来,没什么地方好安排的,就打铁了。跟着师傅学了四年才出师,不是他没学好,师傅的铁匠铺缺人手,他这个好苗子,师傅不舍让他走。

打铁是九分汗水一分智慧的行当。周师傅先后招了好几个徒弟,没一个能坚持下来。他年岁大了,力气一天不如一天,没有帮手,花了大本钱买了个空气锤。

打铁打了三十多年的,吉安市都找不到几个吧。周师傅那被炉火舔红的脸上,有自豪,也有无奈。

好铁要经三回炉,好书要经百回读。打铁炉看着简单,实际上,里面的结构好复杂。炉子燃烧用的是烟煤,炉子旁边是一个风箱,风箱一拉,风就进到火炉,里面的温度有一千多度。周师傅说:“冬天还好一些,打铁不冷,夏天打铁,热得死,烤得死,真是休命。”

我瞄了一眼炉膛,要锻打的铁器,是三个锄头,一个个安静地经过炉火的洗礼,它们陪着周师傅,也陪着一个个平淡而又庸常的日子。今天顾客拿来的三个锄头,都是要修复的。

把锄头放在火炉里烧红,用铁夹子夹起来,移到大铁墩上,用锤子把两边打薄,左右卷一下边,中间放上寸把宽的钢片,再放到炉膛里烧,要反复六次。用空气锤锻打后,放在铁墩子上修复,修得好,厚薄一致,锄头好用,不会黏上泥土。周师傅诡秘地一笑,自信地说。他还摸索出一个小窍门,加了钢片放在火炉里烧,要是钢“走”得慢,铁“走”得快,就用铁剪刀剪去多余的铁皮。有句俗话说得好,好钢使在刀刃上,讲的就是这个道理。

烧料、锻打、定型、抛钢、淬火、打磨,哪一道工序都马虎不得。现在,这个小店,什么都可制作,犁、耙、锄、镐、镰、锅铲、菜刀、刨刀、门环、马钉、门插等,人家需要什么,周师傅就可以做成什么。像用整块铁板打成的锄头,分量重的,一般可以卖到四十多元;修复一个农具,手工费一般是十来元。

周师傅用手挠了挠头,嗨嗨一笑说,好几年都是这个价了,来他店里的,都是熟人,他不好意思涨价。

打铁,成了他的全部生活,在捶打声中,他的腰杆弯了;在捶打声中,他的额头长出了白发;在捶打声中,他也把自己锤炼成一块铁,温暖而坚硬,就像吉安人固有的性格。

“等我把建新房的欠款还完了,我就轻松一下,守着打铁铺子,有得做就做,没有做就歇着。我现在肺部不太舒服,就是打铁落下的后遗症。再过几年,就抡不动大锤了,想打铁也打不动了。”他说这话时,火光映红他布满晒斑的脸庞,那“叮当,叮当”的声音,由清晰变得模糊。

再冷的铁,也能捶打热乎,再弯的铁,也能锻打成有棱有角的铁器,那“叮当,叮当”的打铁声,在无风的晴空下回荡着。周师傅一会儿眯着昏花的眼睛,看着手中的铁器,耳朵在细细地倾听着那个熟悉的声音。那声音,虽说听了一千次,一万次,可每一次,他还是那么地专注和上心。修补的犁铧和锛镢,打制的镰刀和锄头,都是他一锤一锤敲出来的“杰作”,他是在聆听红土地的心跳声?还是在感知季节丰收的鼓点?

一锤一锤,打的是自己的心呐,一锤一锤,把自己打老了。只是,我不知道,他那被炉火舔红的脸,在岁月的长河里,还能微笑着坚持多久?吉安老街,那熟悉的打铁声,还能走多远?

弹棉花

“弹棉花啊,弹棉花,半斤棉弹成八两八,旧棉花弹成新棉花,弹好了棉被,姑娘就出嫁……”

二十多年前,我出嫁时,母亲给我准备了四床新棉被,一床是大红的,一床是玫红的,还有两床是金黄的,上面是龙凤呈祥的图案。当邻居许阿姨和曾妈来看我的嫁妆时,我的脸羞得如大红布。

还没有缝上被面和被里时,母亲一遍一遍摸着棉絮,开心地说,你看看,你看看,多软和呀,白猪油膏一般呢。

至今感谢我的父母双亲,在没有要夫家一分钱彩礼的情况下,倾尽全力,给我置办了如此丰厚的嫁妆。

那四床棉絮,全是高峰坡曹冬苟师傅弹的,用了二十多年,依然温暖如初,我也陆续给冬苟师傅介绍了好多宗生意。

冬苟师傅左腿有点瘸,闲来没事的时候,他喜欢坐在店门前的竹椅子上,和街坊邻居下象棋、喝茶、聊天。他今年六十六岁,忙忙碌碌中,腰杆弯曲了,但说话声如洪钟。

他说一辈子没有别的爱好,也没有别的好营生,就是一门心思弹棉花。间隙,他喜欢撮一把炒黄豆,夹几筷子霉豆腐,陪老婆喝几盅冬酒。

曹师傅的家,在吉安曲濑乡下,他和老婆虽说在乡下做了新房子,但很少回去,只有过大年,才舍得关了店门回家。

去年,母亲说冬天烤火,需要一个小被子搭在膝盖上保暖,于是,我又找到了曹师傅。

这一次见曹师傅,明显觉得他老了,比店里那个斑驳的弹弓还老。

大多数手艺人都很健谈,曹师傅也不例外。他说,因为家里穷,只读到“高小”就去学弹棉花了。他跟的师傅是赣南于都人,那里人多地少,为了生计,男人到了一定的年龄都去游街串巷弹棉花。他父母看这一行能赚个活便钱,就让他跟于都师傅拜师学艺了。

他清楚地记得,当时学徒一共花了一百二十元,拜师是先交了六十元,出师又给了师傅六十元。另外,还要给师傅送“三节”,过年、中秋和端午,一定要给师傅送烟、酒、鸡、鸭、猪肉和土特产。这边的土特产就是花生,他给师傅鸡鸭鱼肉外,还不忘送上两大筐花生。按照规矩,师傅每年给他做两身衣服,冬天一身,夏天一身。

师傅年龄大了,有点保守,又怕他学出师了,没人给帮忙揽生意,有些手艺他会教,有些他就不教,全凭自己去领悟。

曹师傅一直是纯手工弹棉花,用传统的弦弓来弹,慢是慢了点,但是,弹出来的棉被经用。

一个弹花弓七斤重,弹棉花,就是弹去籽的棉花,也有弹棉褥子的,那是棉被翻新。弹棉花的工具很简单,那大木弓,原先用牛筋当弦,现在这么长的牛筋不好找了,就用粗的尼龙绳代替。专用工具还有木棰、铲头、磨盘等。

曹师傅最得意的时候,是他手持弹花弓的那一刻,用红色的棉布做腰带,用一根竹子扎在背后,从肩膀上吊着打木弓,右手扶着大木弓,左手拿着木棰,贴着棉絮,他黝黑的手臂粗壮有力,挥舞棒槌,扬起又落下,落下又扬起,弓弦发出的“嘭!嘭!嘭!”的声音,仿佛是为生命喝彩。那一刻,他不仅是在做着养家糊口的手艺,也是在潜心表演着生活的韵律操,有“声如战鼓催花发,带露莲开头一枝”的意味,此时,他的脸上写满了得意和满足。因为曹师傅的脚不方便,所以,他比别人吃的苦更大。

一下一下打击着弦,棉花一点一点变疏松,暖暖的光线下,雪白的棉絮像一团团白云在“跳舞”,曹师傅的眼神也随着节拍,一起跳舞。

一直以来,民间传承着无数的手艺人,俗称“九佬十八匠”,随着时代的发展,这些手工技艺差不多已经被机械化所替代,曹师傅也成了吉安城为数不多的“手工弹匠”了。

现在,市面上现成的棉絮,我和母亲不会问津,还是喜欢多费点功夫,来曹师傅的铺子里弹棉被。曹师傅说:“尺在人心里,量人又量己。干这行几十年了,我没有做过一回亏心的买卖。”

每个人心里,都有属于自己的“花田半亩”。

拂去岁月的尘埃,听着弓弦的声音,曹师傅也老了。

弹一层棉花,再铺一层,然后挂线,然后压实,每一步都马虎不得。一般情况下,上线都是要两个人,他老婆春香听着他的指挥,忙前忙后,沿着四周小跑着,配合得相当默契。

上好线,就用木磨盘压实,压的时候有个窍门,先压四个角和四条边,然后再慢慢压整个棉絮,这样,棉花就会固定得很好,不会盖两年就“分家”。弹好一床棉絮,要花上三个小时,这三个小时,曹师傅就像一个出色的杂技演员,每一个动作,既娴熟又标准,全身心的投入,演技当然一流。

弹花匠有这样一句顺口溜,“檀木榔头,杉木梢;金鸡叫,雪花飘”。弹棉花是一个技术活,是个精细活,也是个辛苦活,灰尘很大,一天弹下来,腰酸背痛。这些,曹师傅都早已经习惯了,他那堆着笑容的脸上,没有太多的疲惫。见到一床要弹的棉絮,似乎有“老友重逢”的感觉,好像不弹棉花,他就会无所事事了。

我结婚的棉被,曹师傅用红线拼的红双喜,至今还映衬着幸福和喜庆。他说,有的人家要求较高,还要在棉絮上面做花朵,他就把棉花染成红色和绿色,就做简单的红花绿叶,配在上面,很是漂亮,此刻,我又感觉到,他像一个出色画家。

吉安人作兴送“满月被”,添了外孙女或外孙,外婆都要送“满月被”。曹师傅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一干就是四十多年,打了多少床满月被,他已经记不清了,原来送满月被的小伢崽,都结婚生子了。曹师傅也在花开花落中,长出了白发和皱纹。

寿被,是老人过世盖的被子,他店里也打过。有一户人家,他家女婿来给岳父打寿被,那女婿大大咧咧地说是做床被子放在棺材里面。其实也没什么,生意人,就是为人家服务的,弹棉花,本来也没什么忌讳的,按他要求的尺寸弹,那尺寸,即便客户不说,曹师傅也明白是做寿被用的。

“年轻的时候,下乡到人家家里打结婚的棉絮,还能得个红包,吃两个红皮鸡蛋哩。”说到这里,曹师傅两眼放光,似乎一不小心,捡拾到一段属于自己的青春岁月。

弹弓声声,棉絮飞扬,曹师傅先后带过七八个徒弟,都吃不了这份苦,也耐不住这份寂寞,后来全改行了,这是他最遗憾最不愿意提的话题。

他面有难色地说,年轻时也想改行,可没有别的好门路,现在奔七十的人啦,想给崽女减轻点负担,能干一天是一天,干到弹不动、撂挑子为止。

光阴在流逝,手艺人也会老去,再过几年,小城怕是难以找到弹棉花的铺子了。那棉絮上的大红“囍”字,那充满温情的“红花配绿叶”的图案,只能留在记忆中了。

网友评论

吉安新闻网版权与免责声明

    ①凡本网注明来源“井冈山报”、“吉安晚报”、“吉安新闻网”的所有文字、图片内容,版权均属井冈山 报社所有,其他媒体未经井冈山报社许可不得转载。已经许可转载的,必须注明稿件来源“吉安新闻网”,违者井冈山报社将依法追究责任。
    ② 凡本网注明来源“新华社”的所有内容,版权均属新华社所有,本网已获授权使用,任何其他媒体不得从 本网转载、转贴或以其他形式复制发表,违者井冈山报社将依法追究责任。
    ③ 凡本网注明“来源:XXX(非吉安新闻网)”的内容,均转载自其他媒体,转载的目的在于传递更多信 息,并不代表本网赞同其观点,也不对其真实性负责。
    ④ 如因作品内容、版权或其他事项需同本网联系,请在30日内进行。邮箱zgja2004@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