砚·遇
如同贤淑的女子,总会配一块属于自己的美玉;对于书家,也总想有一次风雅的“砚”遇。

邻蕉馆藏砚      

如同贤淑的女子,总会配一块属于自己的美玉;对于书家,也总想有一次风雅的“砚”遇。

初中时学《爱莲说》,知道了周敦颐号“濂溪”,心下想,我的家乡“砚溪”比他家乡的名字还雅呢!后来,我迷上书画,效仿古人取别号,就直接用了“砚溪”,请人刻成印章,慎重地钤在自己得意的作品上。

遗憾的是,砚溪并不产砚,那一泓溪水只是孩子们洗澡摸鱼的乐场。到我们这辈,毛笔早已退出日常的书写,砚台也就难得一见。第一次见到砚台,是在外公家。二舅写得一手地道的《颜勤礼碑》,让我羡慕不已,更让我艳羡的是他有一方带盖的大大的圆形砚台,可以盛许多墨,盖上后好多天墨还是香的,比墨汁瓶好多了,尤其是他就着砚台舔墨的动作,优雅极了———我是多么希望自己也能有一方砚啊!

家乡名字中的这个“砚”字,常让我生发痴痴的念想,我拼命从书里搜寻有关砚的知识,慢慢地竟也知个子丑寅卯来。中国的四大名砚中我最喜欢的是端砚和歙砚。每种砚里,以石材和坑口分为诸多不同的品类,名字也多,如端砚里有老坑、麻子、坑仔、蕉白、天青、金银线、鱼脑冻、火捺,歙砚里有金星、金晕、鳝黄、龟甲、眉子等等。有的砚石美轮美奂,让人感叹造化神工,但也有以素为美的,一块纯纯的方板,没有纹路,不事雕琢,同样可为上品。

采砚是件极艰辛的事。《端州砚谱》载,端石的开采始于唐末,每于冬季枯水期,三四十人裸身匍匐进入石洞,石工秉烛而作,一钎一钎地开凿,同时还要专人排水,由于在江河底下,岩洞内的积水要几十人昼夜不停工作一个月方能汲干。拳石片块,得之何易!上佳的端石,只为皇家贡品,私人是禁采的。所以说,能制为砚的,都是得道的石头。它们在蒙沌的世界里沉睡,经过亿万年的修炼和等待,直到有一天,遇见一个人,一双手,将它从水坑岩洞捧回人间。它蜕变为文房里的精灵,光洁如玉,扣之金声,抚若婴肌,呵之成汽,著水发墨,浓稠如膏,油油然似与墨相恋!有这样一方石头在手赏玩,可以温润多少尘躁的时光啊。

三年前我负笈京华,问学于大通堂。先生是当今帖学名家,精于笔法,对笔墨纸砚很有研究,日常书写都接续古风。先生案上摆着各式佳砚,他教我们如何识砚、养砚、研墨,云:“欲学书,先须复原古人书写生态。室无一砚,安能做得好书家?”这句话,着实又撩起了我的砚想。

如同贤淑的女子,总会配一块属于自己的美玉;对于书家,也总想有一次风雅的“砚”遇。要知道,古来文人雅士都爱砚、藏砚,米芾简直为砚而癫,当得到宋徽宗赏的御砚,欣欣然捧于怀中,墨污衣袍而不顾。又闻苏轼嘱其子欲以紫金砚入棺,米芾急切驰书索得,劝以“传世之物,岂可与清净圆明本来妙觉真常之性同去住哉?”曾经看到一则笔记,说包拯离任端州时,不取百姓一物。舟行后,发现箱中尚有一端砚,我们的包青天为示两袖清风,毅然弃砚于江中。看到这里,我真为此砚叫屈,遇到包黑子这等“倔夫”,真是砚之不幸!

我常常想,属于我的那方砚会在哪呢?数年来,我于肆间网上苦苦搜寻,期待与一方石头的蓦然相见。

有一次在网上无意中看到一方端砚,长方,紫红如猪肝,体硕大,厚将五寸,琢工甚简,砚堂微凹,云纹砚池中留有许多残墨余垢,一看就是老物。砚质是寻常了些,但令人注目的是右面刻有一首七绝:“一树梅花傍涧栽,昨宵又向东风开。和靖已去浩然死,无复诗人载酒来。”落款“陶博吾题亦农刻”。字是好字,刀法也利落,绝非造假者所能为,我顿时振奋,如见蚌珠。陶博吾为书画巨子,而许亦农是篆刻名家、西泠耆宿,二老声播海内,此物之珍,不言而喻。电话询之店家,说是郑州夏氏家藏,夏氏与陶老多有交往,得其字画甚多,后因破产变卖藏品,此砚遂流落于市。问价,曰万金。我当时拮据,徒有兴叹。此后两年多,我对此砚念念不忘,一日突发冲动,重入网店,见此砚依旧,心跳怦然。复致电,述以此前询价事,店家感我诚意,道:“陶老何等人物,可惜世人多不识。你既为江西人,又能识货,愿廉价惠让,使物得其所。”数日后收到此砚,我内心狂喜,夜夜睡前摩之再三,佳缘际会,岂非天合?

俗话说:“砚有铭,倍千金”。陶老这方砚,若不是有诗题和名款,只能混同茫茫而不待见。如今二老俱已西去,抚此旧物,每吟得“无复诗人载酒来”,感怀一代大师百年孤独,怅惘不已。“我生无田食破砚”,是古时文人共同的慨叹,笔墨常为稻粱谋,但笔会秃,墨会完,唯有砚石可伴终身,传之久远。所以文人对自己常用的砚都别有衷情,刻上“某某注书之砚”、“子孙永保”云云,砚上有了他们的手泽,便高雅金贵起来。若刻的是一则认真做的铭文,则更不同凡响。乾隆皇帝最是风雅多事,他选择内廷收藏的八十余方佳砚,一一题铭镌款,辑为《西清砚谱》,其中的任意一方,现在都可拍出天价。

但砚铭不是乾隆的首创,考古发现在东汉时已有之,铭文缀以韵采,还从唐代开始,初唐四大家之一的褚遂良得到唐太宗赏的端溪石渠砚,其铭之曰:“润比德,式以方,绕玉池,注天璜。”砚铭有状其形的,如清代朱彝尊铭沈覃九片云砚:“质虽薄,气则润;千秋名,视方寸。”有论以史的,如元代赵孟頫铭李清照藏砚:“感慨金石序,清新漱玉词。蟾蜍滴秋露,遐想吮毫时。”有蕴于理的,如民国沈石友铭磨人砚:“人不磨,才不出;锋太露,则易折。浑浑穆穆乃明哲。”虽是三言两语,最堪玩味。曾见《书法》杂志刊岳飞用砚,上有其“持坚守白,不磷不缁”行书铭,此砚后为谢枋得所有,于砚背刻了一行小楷题记。谢枋得后又将此砚赠给文天祥,文天祥在砚背上镌记此事,并以章草铭志:“砚虽非铁磨难穿,心虽非石如其坚,守之弗失道自全。”此砚辗转人间,经历代名人递藏,后来又有于谦、王阳明、朱彝尊等先后题刻,铭文累累,书迹绚烂,盈掌之间,真有洪荒之重!

一方有铭的老砚,都不复只是砚,是无涯的岁月遗落在人间的一捧苍凉。我特别喜欢翻看古砚图录,它们一个个静静地躺在那里,发出幽淡的光泽,凝重、深沉,只要一滴水,就能润开尘封的时光,传递那个用过它的书生的轻盈的呼吸。我每每捧着陶老用过的这方旧砚,都感觉太沉,太重,太思绪零乱。我担心一着水,磨去岁月的包浆,会泛起老人颠扑一生后渊如古井的目光。

陶老的这方砚,我一直舍不得用,但字总是要写的,所以又陆陆续续买入些赏用两宜的砚。首选是老砚,晚清至民国,价不高,包浆好,置于案头,意与古会。或者是自选砚料,请良工雕作。我斋号“邻蕉馆”,遂选歙石之黑龙尾为蕉叶砚;遇出差,砚大携带不便,故置行囊砚,砚池满面金星,小而富贵;端石中有带眼的,像鸲鹆之睛,活而有神,托友人谋得一原料,斫为蝉形砚,眼居正上方,如有目对视,不敢教一日闲过。近来圈内又兴以晋砖汉瓦为砚,我买了个“长乐未央”汉代瓦当砚,雕祥云纹,古莹可人。慢慢地,我的藏砚有了十几方,占满一柜子,虽非个个极品,但都实获我心。就像为心爱的孩子取个好名字,我精心为它们拟好了砚铭,只等哪天寻着高手,一一镌刻:

德比其厚,志比其坚,高谊如此,金石永年。(许亦农刻陶博吾诗端砚)

蕉叶砚,侍蕉翁。人也书也,与石无终。(蕉叶歙砚)

汉宫瓦,片鳞鳞,乐未央,接紫云。(汉“长乐未央”瓦当云纹砚)

灼灼金星,歙中之英,书途漫漫,囊之以行。(金星行囊歙砚)

蝉之形,鸲之眼。勤于耕,宜丰年。(蝉形鸲眼端砚)

有此数砚相伴,抚弄朝夕,佐以书,辅以文,此生夫复何求?!

“砚田耘梦梦何长,字字如花淡淡香。愿使能传羲献笔,此生无负是王郎。”纸是脆弱的,而字也未必能传之久远,但这些砚能金石永固。那么,好的,就让砚池里的道道磨痕,记录我的梦痕;让砚铭上的个个字迹,镌下我的心迹。

愿只愿,这一袭风雅的情怀,百年千年后还有人遇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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