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时是一幅画
说读书时是一幅画,是因为读书的姿态,有一种静谧之美,上得了画。

说读书时是一幅画,是因为读书的姿态,有一种静谧之美,上得了画。而且,真有人画了一幅名为《读书》的画。谁?大名鼎鼎的毕加索。

画中是一位半仰在圈椅里的少女,双目微阖,纤细的睫毛弯成好看的月牙形。胸口半露,搭着的披肩滑到腰际,膝上搁着一本摊开的书。姑娘显然读书乏了,本想小憩一下,却被睡神引入梦乡。自然、朴实、恬静,美!这是一幅世界级名画。

其实,古今中外以读书为题材的“画”都很美。

古人读书,寒窗十年,想必清苦异常。孤灯黄卷,长夜漫漫,朦胧中,幻想有美人来,“绿衣捧砚催题卷,红袖添香伴读书。”(清代女诗人席佩兰句)有美人作伴,该多长精神啊!

除了贾宝玉外,有此福分的人恐怕不多。《红楼梦》中宝玉听说其父快回来了,唬得赶紧温理所指定的书,怡红院顿时书声琅琅,袭人等掌灯,磨墨,焚香,捧茶,珠环翠绕,宛然一幅《群芳伴读图》。不过,美则美矣,其实这于宝玉是受罪,宝玉不喜读书。

但读自己喜欢的书就不同了。那日,宝玉携了一本《会真记》(即《西厢记》),走到沁芳闸桥桃花树下一块石头上坐着看,好书,好花,好心境。正看得津津有味,不防黛玉来了,逼问看的什么书。宝玉老实交待了,还说:“真是好文章!你看了连饭也不想吃呢!”黛玉接过书,“从头细看,越看越爱,不顿饭时,已看了好几出了,但觉词句警人,余香满口。”艳艳桃花,落英缤纷,粉雕玉琢的两个人,捧书共读,其美若何?这是一幅人物工笔画。

《浮生六记》里沈复的美妻陈芸,那夜卸下钗环,正欲睡觉,无意中打开橱柜,看见《西厢记》,就取出来,坐在灯前读,桌上银烛高烧,她通体素淡,粉颈低垂,指尖略蘸香唾,看一页,轻轻地翻过一页,目不交睫,孜孜而忘倦。一幅美人夜读图。

《西厢记》不愧才子之名。金圣叹也对之崇敬有加,且他读《西厢》有一套“礼仪”:必须扫地读之。扫地读之者,不得存一点尘于胸中也;必须焚香读之,致其恭敬也;必须对雪读之,资其洁清也;必须对花读之,助其娟丽也。“风花雪月”读《西厢》,乃四轴清雅俊逸的水墨。

金圣叹读《水浒》,则神态迥异,边喝酒边读,以书下酒,读到情浓处,揎衣撸袖,大呼小叫,恰似梁山好汉。读“鲁提辖拳打镇关西”,打得郑屠脸上开了酱油铺、彩帛铺、做了水陆道场,他禁不住拍案叫好:“解恨!此处当饮一大碗!”仰脖,酒“咕嘟嘟”下肚。看到宋江受诏安,众头领忍气吞声,他怄得目眦俱裂,“啪喳”一声,把碗摔得粉碎,疾声道:“是书不可续读!”这就是为什么有金圣叹腰斩《水浒传》一说。金圣叹性情中人,读《水浒》,当是一幅浓墨重笔的画。

读书时是一幅画,民国年间亦然。旧式的少奶奶躺在沙发上看《啼笑因缘》,边看边嗑瓜子,涂了蒄丹的兰花指将瓜子送进嘴,银牙轻咬,“咔”一声,壳裂仁出,眼睛始终不离书。这是一幅描绘有闲阶级的水彩画。

《青春之歌》里的林道静,穿蓝布旗袍,青布鞋,标准的民国“小知”女子。她在小火炉上煮粥,一手拿杓,一手拿书。锅盖“噗噗”响,锅沿像螃蟹吐沫,粥“噗”了,这才惊觉,揭开盖,用杓子在锅里搅和,手里的书并没有放下。忙里偷闲,这种平民的读书姿态,很温馨,有生活底蕴,当是一幅油画,我以为。

目不识丁的穷苦人也爱看书,看连环画。连环画早年兴于上海,64开本,成人巴掌大小。1932年茅盾在《连环图画小说》中写:“小书的价格往往只有一付大饼油条钱,无怪乎贫穷的黄包车夫亦会在喘息休息时,从坐垫下抽出一本,生吞活剥,有滋有味地翻看起来。”他在路边等生意,躺坐在车里,破毡帽半遮脸,很舒服地翘起足,手里翻着书。这是一幅街头速写。

随连环画应运而生的是租书摊子,当年我家巷子口就有:老旧的白茬木架子挤满了小书,架子旁有几条矮脚长凳,供看书的娃娃坐着看。看一本1分钱,我荷包里但有一、二分零钱,便来此“孝敬”租书老头。我的书看完不走,仄身看旁边小伙伴的书,两人勾肩搭背,头碰头,四目全在书。这是一幅童趣图。

读书的姿态随意,是处皆可读。大学问家读书也不一定都在书斋里,正襟危坐。胡适曾在日记里写:有人赠他莎士比亚的《亨利第五》,书很小,广寸有余半,长二寸,厚不及寸半,置衣囊中,取携最便,上下班时在电车上读。电车有时人多,没座,他就站着,一手抓拉环,一手掏出书读,公文包夹在腋下,身子随车身摇晃,手不释卷,眼不离书,大学问家的平民作风尽显。这也是一幅速写。

最有趣的读书姿态出自谁?曹禺。那年夏天,曹禺家人放好澡盆,倒下热水,要他洗澡。此时他正在读书,读得兴浓。家人再三催促,他才进入内室,手里拿着书。半个钟头过去了,不见人出来,室内不时传出稀落的水响声,又半个钟头过去,“涛声依旧”。家人顿生疑惑,推门一看,老先生赤身坐在澡盆里,一手拿着书看,一手拿着毛巾有一搭没一搭地拍水,水翻着浪花,在笑。这场景,当是丰子恺笔下绝佳的漫画。

当今生活中,以读书为题材的“画”随处可见。超市的书摊,儿童席地而坐,伸直两腿,旁若无人地看书;有人悠闲地躺坐在书吧的包厢里,在柔柔的灯光下读书;有人坐在图书馆里,书香氤氲,静静地读书;还有人在家里躺在床上看书,吃饭端碗看书,冬日在阳台上负暄读书,夏日赤膊,在穿堂风的抚摸下读书……

芸芸众生,千姿百态,每一种阅读的姿态都是一幅画,每一幅画都有百味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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