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春天认识解放佬的。
我去塘边采金银花,一个小老头在家编土簸箕,他手脚并用,翻来覆去灵活得就像老先生在拨算珠,一根竹篾在他手里如同游动的水蛇。不知道他姓甚名谁,只听认识的人都叫他解放佬。我也就没大没小这样叫他。
菜市场,卖猪肉鲜鱼的区域,一张屠桌,半边堆猪肉,半边摆棋盘。解放佬和屠夫各坐一边,鏖战。
几只苍蝇“嗡嗡”,在猪肉、人脸前交替着晃。该死的蝇!解放佬左手支腮,眉头紧锁,比葱条大不了多少的右手食指和中指夹一粒象棋子,挥了挥额头上的蝇,在棋盘前迟迟不肯落招。
仗着下过几年棋,我也凑近去瞄几眼。
车捉炮。我冲解放佬喊。屠夫的眼里立即喷出火焰来,盯得我发麻。解放佬伸出瘦削的手朝我摆了摆,暗示我不要作声。他们下了赌注的,观棋的人说。
解放佬的脸有如天上的云,一会儿阴沉,一会儿明媚。乘屠夫冥思苦想的时机,解放佬右手食指麻利地把一粒被对方吃掉了的马又放在了棋盘上,然后装着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嘴里还轻轻哼着小调,屠夫却没有察觉。我看着解放佬,刚想指出他不耻的举动,他却朝我挤眉弄眼,一丝狡黠挂在布满皱纹黝黑的脸上。
棋很快分出胜负。屠夫极不情愿地从烟盒里掏出两支香烟递给解放佬。解放佬眼角荡漾着一池春意。
以后,我经常在菜市场遇到解放佬。他常穿一身蓝色咔矶中山装,一双胶鞋,一只裤脚高,一只裤脚低,衣服上沾满泥巴,头发乱蓬着,显然是刚从田里劳作后赶来的。他见到我总是露出一脸的笑,眉脚的鱼尾纹束成一团,好像我是他的福星似的。
解放佬,升级吧,才两根烟一盘。有人撺掇他提高赌注。
不,就两根,下不下由你。解放佬意志坚定如老松。
尽管赌注很低,找解放佬下棋的人还是很多,鱼贩子、鸡贩子、小菜贩子,不管棋高棋低,他来者不拒。输了乖乖奉送两支香烟,赢了乐呵如三岁顽童。
农闲的日子,解放佬吃完早饭,叼一支烟,双手反背,踩着小碎步,来到菜市场。
来了?解放佬。来了。
下两盘?下两盘。
就像是约定。解放佬一来,没有卖完的猪肉堆在一旁,沾满猪油的纸棋盘摊开,双方鏖战就开始了。你偷吃了我一粒,我下错了一步,争几句,要悔棋,互不相让。直下得天昏地暗废寝忘食难舍难分。
解放佬的棋技在日复一日的鏖战中提升很快。而赌注永远是两支烟。
不觉有两年多没有看到解放佬了。太阳照旧东升西落。
月前,我路过菜市场,远远就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解放佬坐在一条轮椅上,举棋的右手像注了铅似的,迟疑着难以下招。我一看,他的棋明显处于劣势。
他见我来,像见到救星似的,冲我一笑,眉脚的纹增加了许多。
我顺势看了一下轮椅,他的下身齐膝以下已经没有了。
怎么会这样?
犁田时被机械压了。都这样了,你还下棋?我和他们有约定。
说着,纤瘦的右手艰难地从衣袋里掏出两支烟递给了屠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