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羊狮慕给你写信(山花篇)
羊狮慕大峡谷位处我市安福县,属武功山系,全长约四公里,自然景观丰美生动,素有“动物王国”和“植物王国”美称,近年在我市“三山一江”旅游战略指导下,“中......

原标题:我在羊狮慕给你写信(山花篇) 一个记者对于大自然的观察和思考

     

羊狮慕雾漫天子峰 王源清摄

     

独蔸兰

     

羊狮慕日月峰春 王源清摄      

编者按:

羊狮慕大峡谷位处我市安福县,属武功山系,全长约四公里,自然景观丰美生动,素有“动物王国”和“植物王国”美称,近年在我市“三山一江”旅游战略指导下,“中国福山羊狮慕”渐名于世。

暮春初夏,依据中国作协“作家定点深入生活”安排及本报“记者走基层”相关要求,本报记者、两届老舍散文奖得主安然,在山高路险交通暂且不便的情形下,只身前往大峡谷,亲近自然,触摸山水,专注于凝视自然之美,用心思考人和自然的关系,现场书写了一系列自然笔记。安然以书信体裁发自大峡谷的特稿,本报上期已择发“动物篇”,本期再择发“山花篇”。《我在羊狮慕给你写信》之“你”,当指所有热爱大自然的人们。

我心里有花开

山下已近谷雨,田野楝花飞云,二十四番花信即尽。

高山峡谷不如平畴,春要迟来些,亦无花信可计春。却终归,亦有自身当有的花令,一茬一茬等不了人。

高大的老朱来电话:山里的杜鹃还没开,正含苞待放,等着你来呐。

憨厚的老曹接车时说:红山茶开过了,白樱花也开过了,你来晚了。山路上的映山红也开得好看。不过山谷里的杜鹃却还没开。

帅气的小黄吃饭时说:崖壁上到处开满了一种紫色小兰花,真的好看。

人没进峡谷,有关山花的种种传说就乘着春风飞来,令我的心飞荡在花海里。美是天性,爱慕之于花朵,不分男女,人同此心。

史上有一花痴,乃美国自然学家和作家,十八世纪的巴特姆。据说他总是醉心于采集花的标本,印地安人叫他“寻花的人”。巴特姆有过一次失败的爱情。最不可思议处在于此一笔:“清馨而盛开的花儿现在并且一直是欢乐的象征”。

这话写在分手信的末尾。

爱情没有了,庆幸的是这个男人还有花朵。常人眼里的微不足道,他把来当了抵抗情伤的武器。

花朵的美德就在于,除了传递欢乐,它们还总是以善解人意的好模样,充当失意之人的心理医生。

没有办法知道,巴特姆这句在风中流传二百多年的话,是用以强作洒然保持风度,还是对于男女之情真心没所谓?一个事实就是,此人一生未婚,独自终老,在自己花园的一棵小叶白蜡树下咽气。

来往于大峡谷踟蹰赏花,想象这个花痴的一生,心头有点酸。

进得峡谷翌日,我急急“拜会”传说中的“独蔸兰”。真多,峡谷崖壁上全是。

它从薄瘠的苔藓中钻出来,一株只有一片绿油油的叶子,不大,四、五厘米长,每一片叶子都挂着一朵紫艳艳的花。花身长约叶片两倍,花瓣有五,护那圆筒形花蕾。生在巨大的立岩中部。它也不生在上头,它也不生在下头。

小黄甚以为奇,“它们怎么就晓得呢,要长得刚刚比人高那一点点?”

的确,这种恰当的保护就像是有意而为。

远远看去,崖壁上悬着一帘一帘小铃铛,水汽一沁,新阳拂照,小风轻来,玲珑之美,妙不可言。一叶一花,叶小花大,或许是崖上营养不够不敢多长叶的原故了。

造物的智慧和技巧有不可思议之好。

谷雨之后,独蔸兰陆续开放,一日一日,崖上兰花越来越繁茂。我每每打崖下经过,心中就甚有怜爱,暗声赞美不绝。

独蔸兰,名字朴素,铅华不染,万能的度娘竟无有觅处。想来是初时有哪个砍柴樵夫或采药郎中,在小憩中无意初遇,为着对人描述方便,就按其样子,取了个象形之名吧。

对万物命名看似一件神圣之事,但更多时候,恐怕就是先民们为着方便,依其长相特征张口就来了。所谓方便法门,无处不在。命名让世界有序,令万物纳入宇宙体系。名不见经传的独蔸兰,这长在远僻处的稀有之花,带着一个泥土里长出的名字,就这样在好奇的过客们中间口口相传。

独蔸兰的花容说一声好看太简单。终朝照面山花才能知道,所有的山花,皆比那尘市之花烂漫清新。世间好物质本洁来,污脏它们的,是人类超过生存之需的攫取。

比之于其它山花,独蔸兰生得尤其清雅出尘。是亿万年的岩壁(注),亦有无边春心,不想误了春光,从造物者手中弄朵小花儿来戴着玩呢。

好的是,这朵避世之兰,甘愿以其万千柔肠伴了地老天荒里的无涯沧桑。如此知遇和成全,在这神奇的大峡谷,怕也是轮回了无量恒沙吧。而我,倾动于这遇见,竟忍不住把它们的故事传扬开来。我会是歌唱它们的第一人么?

宇宙生命的澎湃之力,体现于在无涯的时空里,一直会有一朵好花儿开了又谢谢了又开。由此,世间过客的打量旁观,也有了特别的意义。

在大峡谷,我倾倒于这不落尘埃的万古风流。

谷雨多雨,山间尤甚,今年尤甚,传是“厄尔尼诺”使坏。山中人人在说,今年雨水太多了,杜鹃要迟开了。其时,平畴街市的杜鹃早已凋残。

迟开就迟开吧,我也不着急,身处这天长地久的高山峡谷,亦觉得有天长地久的时光,可以慢慢等。有心守望花开,必得端端然有一个尘我两忘的心境,一寸一寸地涉过光阴,挪过日夜。终日不歇的春雨里,杜鹃在孕育花朵,我在雕琢时间。天下好物,无不出于慢工。终有一天,树树繁花会来与我相认。

一天一天去巡山:这株树花苞几天没动静;那株树花苞忒大,数量真多;一株高不过二十公分的小苗,竟也孕了一个花苞 ……

对的,峡谷杜鹃不与平畴同,越数百乃至千度春秋,它们中的许多已经从灌木长成了乔木。鹿角,猴头,云锦,全是树。乱石间,山谷里,崖腰上,山棱线上,全是大小不一的树。

在凌云栈道最南端,我惊异地发现,有两株云锦与岩壁斜成近70度角,奋力与其它树类相争往天幕里延了又延,延了又延,竟悬空有十几来米长。它们齐齐横过栈道上空,以虬劲黝黑的枝杆提请过客关注。目测其树径,有四、五十公分左右。我愣了又愣,尔后肃然有敬:它们该是活了几百上千年吧?就在我为它们恭行礼仪之时,一个消息传来,山中某处发现了有人腰粗的云锦杜鹃树,很有可能是全中国的杜鹃王。我听闻到,心里起了震动:不知是该高兴于准“杜鹃王”的发现,还是该为它将来的命运祈祷。自然的秘密一俟在人界揭开,杞人总爱喜忧参半。是她比之他人,多了一根通往植物之心的血脉么?

记得多年前,第一次徒步攀上境内某高山之巅,山脊线上是长达十里的杜鹃林,美丽的杜鹃花无声无息地开向虚空。如果人迹不达,这些花就像是大自然做着的一个好梦。据说杜鹃林有五百岁以上了。那天我的生命发生了一场小地震:我平生第一次知道,有些花是不需要开给人类看的,就像有些人也不愿活给别人看。而我,一点也不想否定它们五百年中开了又谢谢了又开的意义。无为,对于人生未必不是一种好境界,对于一树野花,同样也是好境界。

回到这两株云锦,立夏过后亦开了零星几朵花,我是努力透过缭乱的枝桠,寻找到花朵的。安详,静定,有如出世之人,无意示好,它只是开它自己的花。

在我终日数看花苞之时,鹿角杜鹃已尽在开放,单朵花,朴素的白,无香。峡谷中鹿角少,又多是小苗,花单势薄,还没多大注意,就蔫萎在了几场暴风雨里。“五一”后返峡谷,发现一朵不见,心方略有所失。近几日疯狂研习植物知识,才意识到漠然错过的,是鹿角杜鹃。“往生了”——这样想让我好受些。

头一回发现,“往生”,是一个很慰藉人心的好词,充满生生不息的强大力量。明明是去死境,却说是去往“生”。“死”之后就是“生”,死生演替,绝望孕育希望,悲哀连着欢喜。

人性之不良,在于有分别心,修行不到,难以平等相待万物。以至于几种杜鹃,就让我在不经意中厚此薄彼。

我所厚待的,当然是终日察看花苞的杜鹃,当其时,我猜它们不是猴头,便是云锦。其时,我也不识猴头,我也不识云锦。一个人,只有回到远古的家园,缱绻缠绵之余,才惊愧于自己既无知又愚昧。

五一节,父母双亲有要事,遂暂出峡谷。走前又满山巡视一番,那些杜鹃树,花苞膨胀肥硕,粉尖尖的花蕾正在陆续绽放,一树一树的,每一树都开了五分之一。

我心攸然一沉:始自谷雨的虔诚守望,竟中断在了最荣光的节点上。

眼见繁花将茂,我的暂别而离,竟有揪心酸麻。只是,当着人间正大孝道,花朵之事退至次要,先得舍下。

……

一切如预想,立夏前夕再进峡谷,进山谷的东边低岭上,映山红和一种不知名的紫杜鹃开得正艳。越过此岭,山谷中树树繁花果然盛时已过:此处杜鹃盛时为粉,后转淡粉,再后转白。

我眼见的,只有白花簇簇,远近错落,点缀着满山满谷的茂绿。

薄憾层层叠叠,无计可消。想来是自己美德不足,人与花的缘份,就有了关卡。美丽的杜鹃要避开我灿然展颜,奈何。

那就安心领受既有的福份吧,节日已过,游人归去,大峡谷回到往日的安宁自在。至少,会有一段日子,杜鹃花只开在我一个人的目光里。

面对静默的大峡谷,我只想还以静默,任自己心头繁花般的妄想起止纷飞。我是来读山的,我是来读花的, 我是来读云的。一切的阅读,都是私密性质的,都要安静完成,容不得丁点搅扰。

山中日月长,连雨不知春已老。某日在凌云步道上,正踟蹰于花树中,面对繁花簇簇,颜如雪花,苦于无以分辨何为猴头,何为云锦。手机忽然有了信号,见有友留话 “夏祺”,没有多余字,巧妙的问候,藏了不想打扰的善解人意。只是这“夏祺”一收,恍惚然知晓山下春已尽。大峡谷虽说山高春迟,但终究春也是日日往老里走着呐。一个念转,心头就不得劲了,步子在山风中开得迟重,一步一步写下“舍不得”呀。

天下无事,家中无事,心头也无事。当下第一要紧事,还是赏花。读花。认花。

很快,我的眼里猴头是猴头,云锦是云锦了。自然女神伊西斯的考卷上,我凭旺盛的求知欲又答对了一道题。

猴头杜鹃花瓣有五,其中一瓣内面洇开一片红点点,花柄红色,有香。香味极雅正,微微带甘,温润低调,是世上好人家待嫁的书香闺女。

云锦杜锦花瓣有七,纯白无染,花形更大,花柄绿色。有薄而淡的清草香,仅从味道而言,是普通小户的小女等着长大。比不得猴头花香,名字俗,却藏了物华于其身。

但是云锦自有她的出众不群。

纯白的朵儿(初时白中透粉),一簇多至十二朵,开在枝上真是如云蔚起。树叶于杜鹃家族中最是新美娇媚,绿如翡翠。白是纯白,绿是纯绿,相映相扶,自成万般清雅圣洁花韵,细观细品,赏心悦目至极,有似莲花高洁之质。

我私下称其为“杜鹃中的莲花”,自是缱绻迷离。

要是猴头的香一并给了云锦,那世间该有一朵多么完美的花呀。但是造物主不这样干,猴头以香而骄,云锦以形为傲,开门还是开窗,只能择一。

立夏翌日,午后,山中起暴风雨,山洪暴发。我困于室内,揪心峡谷中的山花一族。杜鹃,独蔸兰,野雏菊,点地梅,还有鹅掌楸花,黄山松花,以及其他我所不知名的花。

一夜无好睡。

转天凌晨,晴,行在美丽的朝暾里,我忙忙赶去问候那棵云锦杜鹃。

因长在栈道下方,其开花要迟些,树上粉红纯白都有,在静谧的清晨,布满安详纯洁之美。无语端看,有一种神圣的情感慢慢生长。

植物开花,或是为着奉献果实,或是为着自美。这高山密林中的杜鹃,几百年无人相看,自然就有了超然世外的风韵。而那平畴闹市间招摇的花儿,身上累堆着人类世代连绵的恭维,以及各种暴力的生长干涉,又如何会有清正脱俗的花韵值得品味?

隔了两米远,我静静地凝视着其中一簇,8朵花蕾开了5朵,还有3朵正待绽放。我凝视着她,她不动,我不动,光阴也不动。我愉悦的情感在无声流向她。渐渐地,我觉得她在微笑,我一早来看她,与她说话,她是开心的。没有人给过她这样的礼遇。于我同样,从来没有一朵花,给过我如此神圣安宁的情感。

其时,有同族正在她身旁凋落。啪,一朵;啪,两朵;啪,三朵。她不为所惊,还在优美地微笑,这花真是有灵性了,这个早上她接到了神启,愉快地来相认一个花痴女人。

惊到的是我。我克制着,不去想她的命运。我也不想我的命运。当下此刻,有好花相伴,良辰美景无限好,有永恒的光芒射进心坎——这当是我心里有花开了。王阳明先生说,“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

好端端的晴着,远处竟突然有低沉的雷声传来,天光忽明忽暗,跟一树优美的繁花说再见很难。跟这簇人花两悦,心意款款的花儿说别离,更是舍不得。

五月十一日,久雨放晴,天气出奇干燥。黎明进得峡谷,脸上手上速生细纹。顾不上了。一夜罡风,今天的花花朵朵不知咋样了。

担心的事情发生了:栈道上,山谷里,崖壁上,处处堆满落花。不过十一二天,猴头杜鹃凋零了。咆哮的风中她们绽放着,雷雨大作时她们绽放着,雾锁山谷时她们绽放着,待晴好丽日终于来临,她们却在一夜之中粉身焚玉……

我凑闻一簇,那缕优雅高洁的幽香,走远了……

我打落花边上往来往去。忍不住弯下腰,一朵二朵三朵四朵,一朵一朵套起来,我捧在手心,走了好长一段路。

美的诞生令人欢乐,美的毁灭让人哀伤:事情有开始就有结束。花开花谢的轮回里,生生灭灭的循环中,我多情的旁观,无力阻止一朵心爱之花的凋零。

这欢乐和哀伤,即是情感的两面,美的两极,无法择一而终。

今天的峡谷深处,众多的独蔸兰,以及香雅的猴头杜鹃正在“往生”,黄山松花枯谢了,空气中尽是松花粉,紫杜鹃几近凋零,云锦杜鹃花容尚好,映山红正当盛时,清丽的小黄雏菊忽啦啦开满山崖,美丽的鹅掌楸要开花了……

我特意去拜会了那株云锦,那簇花儿,还有些力气开在枝头呐。我面对她,记起北岛的几行诗:

假如有一天你也不免凋残,

我只有个简单的希望:

保持着初放时的安详。

此致夏安。

2016、5、12

(注:武功山脉原系“湘赣海系”,距今5—4.1亿年前因大陆板块挤压而抬升露出水面,2.2亿年前因大陆板块碰撞海水退尽,形成大陆。200多万年前山体基本成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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