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渼陂

何文生（二等奖）

炮仗响着。

翰林第匾额下的石狮，圆头，大耳，巨鼻，胸系金丝带，身着麒麟焰。左边的，抱着小狮，紧唇，神情安详；右边的，踏着绣球，衔珠，双目如炬。浓烟中，金鬃飞扬，红缨飘舞，枝蔓舒展，珠球飞旋。两面石鼓，祥云翻滚，旭日东升，仙鹤衔芝，飞龙出水。响声里，石柱撑天，朱阁飞拱，春联挺直，灯笼高挂……落红上的永慕堂，鲜亮轻盈。

青砖旧，黑瓦沉，石柱斑驳。岁月无情，容颜易老，千年时光中传承的，惟香火鲜红。这脉香火，流淌在一砖一瓦、一草一木、一石一字中。

堂中楹联，二十副，全粉红石柱刻就。每联结构严谨，平仄工整，内容高古，韵味深长，尽楷书写就。字体端庄，笔力雄健，全阴刻，入石半寸，天青填底。这些粉面青字，甚惹眼。“肇基、发祥”联：点睛渼陂形胜；“宗风、祖德”联：饱含家族希冀；“永建、慕非”联：劝说勿忘根本；“祖武、支派”联：希望褒扬祖德；“祖灵、祭义”联：彰显恩义永垂……

厅中围栏，绕着厅，仍粉红石雕就。其中图案，或鱼跃龙门，或麒麟衔经，或三星拱照，或八仙过海，或群贤毕至，或高士云集……其中雕法，或透、或镂、或平。透者，有亭台楼阁、波涛祥云，其画外有画，余韵无穷；镂者，有文臣武将、飞禽走兽，其进退有度，层次分明；平者，有窗檐凳桌、花草树木，其线条清晰，轮廓分明。

大厅墙上，东忠、信，西笃、敬，四字鲜红，每字高宽各五尺，立其前，昭然入心。厅后十二屏风，书朱柏卢先生家训格言。观其书，通屏颜筋风骨，神采端庄，气象浩荡，浑然一体。品其文，谆谆教导，如雷灌耳：求学，当重一点一滴之积累；做事，当记一言一行之严谨；持家，当思一粥一饭之不易。思其义，三宗精髓，各显风骚。辨真假，明是非，知荣辱，是儒学教义；轻得失，淡名利，笑祸福，乃道家情怀；重因果，扬善恶，悟生死，此佛门真经。

孝友堂斗拱，因飞凤引路，探天抚云，恍若天阙。其内牡丹含苞，芝兰吐蕊，葫芦高悬，“嚞”“寿”相间；或白象驮书、仙鹤衔芝，或飞虎振翅、天马奋蹄。古槐第牌坊，飞虹角群龙腾雾，葫芦顶画戟撑天，四周壁画，山水远、花草繁、诗文雅。

村前、堂前、院前石板，各家门柱、窗棂、墙角，尽粉红。粉红，多伴随浪漫。一旦印入时光，难凋谢。

书院里，隔屏饰品，金箔贴就，兰含苞，梅吐蕊，桃正红，牡丹龙顶。横在屏头的木雕，左金鸡高鸣，右秋蟹正肥，中间竹松梅相倚。这些黑底金轴，被朱红一框，更鲜艳夺目。不足五尺的天井，大有乾坤：墙上“福”字，一米方，字正、色淡、气和，高扬安居乐业、知足常乐；桂花树，一丈高，枝颀、叶碧、花繁、香浓，尽显清新雅致、超凡脱俗；而“万里风云三尺剑，一庭花草半床书”的楹联，昭示运筹帷幄、气吞万里。

其中巷道，窄尺余，宽不足三尺，底下青石板、鹅卵石，两侧青砖墙，墙高两层。墙角一翘，青天就被挑碎，白云趁机从中耕耘。在这，练过武的，竹篙一点，可飞墙走壁，上演奇侠的绝世轻功。

一巷中，几只鸭鸡，闲着，见人，咕咕几声后，慢慢朝里走。跟着，它们一拐，进入另一条巷道。想那端开阔、深邃，却是巷底，还是鸡鸭窝。鸡鸭挤着、挪着，其中的浓腥，让人及时退却。转头，巷口两老妇与一中年男，指着墙角围墙，模糊话语里，大概有人趁机翻墙出入，拿走东西，三人正商讨是否报警。我拿着相机，对着、拍着。三股眼神相继扫来，让我一头莫名，怏怏离开。三五个小男孩，骑着单车追逐，铃声过后，一片寂静。

有人唱戏。过了三条巷，转了几个弯，推开一大门，厅内四人，围着盆，看电视。电视里正播京剧《铁弓缘》，声音巨响。铁盆中，炭火微红。厅中窗户紧闭，荧屏上的光，映着里头人的脸。四人全老者，三女一男，披着厚袄，戴着线帽，围着颈巾，张着手。见人来，男的兴奋打着招呼，示意坐下喝茶，说着生硬的普通话：“我们这边是小姓，姓魏。那边才是大姓，姓梁。”话憨实。

出门来，前行数步，一方水塘，有窸窸响。几经端详，塘坎一老妇，蹲着，慢慢刷水鞋。她一身青衫，人又小。水塘两边是屋墙，水沿有野蕨，墙壁尽青苔。大概水流得慢，水色黛青，其中草影稀疏，墙影斑驳，窗影深暗，屋影高耸。这老妇，多少青春，被墙裹着，几多芳华，沉入塘底。暮雨中，小巷里，她可有丁香般的故事？曾经的油纸伞，经过哪条巷？开在哪扇窗？进了哪扇门？青丝与红酥手，淹没在黛青中，压缩在尺巷里。

“开门大吉”，在每扇大门中间，清早迎来火红，夜里将其攥紧。铁扣、锈环、旧锁，一个错杂，厚尘、蜘蛛网一个轻点，攥紧的事，从不遗漏。门上贴金“余”、“庆”的，魏晋遗风十足；门楣雕飞虎的，想必虎贲辈出；屋角镶“泰山石敢当”的，应该有过疑惑；墙壁开莲花窗的，里头花团锦簇；窗口烟灰乌黑的，飘过山珍海味的清香。侧门前茂密的蕨草，可记往昔荣华？女墙上沉甸的石花籽，曾记昨日富庶？破坛里碧绿的葱花，正等春天的哨响？泥墙边干枯的丝瓜藤，企盼春风拂过？

村后古街，青石条铺，鹅卵石砌，两里长。各家门前，商号清晰。记号额匾中流淌的气象，盛唐般，可想当年繁富。“粮食杂货”内，峡江米粉旁，是湖口豆豉、南康辣椒酱，遂川板鸭侧，是安福火腿、吉洲薄酥，还有泰和箩卜、茨坪竹笋……“罗源茂号”里，有太谷“大盛魁”的柴米盐醋，有唐山“瑞生成”的针线绸缎，有嘉兴“恒义号”的金银铜锡，有景德镇“祥瑞号”的盘碗壶盆，有福州“建汀商帮”的纸棕烟糖，有平遥“日昌升”准时而至的票号……“林记油行”中，福建大田的茶油与安徽蚌埠的菜籽油并肩，山东莱阳的花生油和台湾北港的麻油层叠，早早挤上柜台的，是寻常人家每日用的猪油、两广来的洋油……“茶行”里，近的，有庐山云雾、修水宁红、盘古银毫、婺源眉珍、遂川狗牯脑；远的，有武夷大红袍、黄山猴魁、思茅潽洱……

街后富水河，河边码头。清早卸下的，鸡鸭肥美，牛羊健壮，银鱼鲜活，香菇浓郁；入秋，新干红橘刚歇脚，安远柑橘接踵来，南丰蜜橘才落帆，兴国甜橙就起桨；一年忙碌的，是李渡毛笔、金星宋砚、铅山连史纸；四季喷香的，是樟树四特、九江陈酿。此间的渼陂，千帆落，天不夜，渔歌起，月长明。帆影渔歌中，有下赣江、过长江的漂泊，有浔阳转、鄱湖回的安然。伴随其间的，有日进万贯的欣喜，有血本无归的辛酸，有衣锦还乡的荣耀，有有家难归的苦楚，有进退两难的茫然。此时的渼陂，家是安居地，又是营生场，可耕，可读，可经商。于其中，不用远行，便可衣食无忧，儒商兼修。这样的庐陵胜地，易谋生、重教化，慕名来的人自然多。人一多，屋就挤，怪不得这不足一平方公里，明清时期便建有三百六十多幢房屋；怪不得多数巷道宽两三尺。至于教化，要榜样，有牌坊；要示范，有祠堂；要信仰，有教堂；要传授诸子百家，有书院。加之水途陆路方便，天南地北、九流三教来得多，看得也多，见识便广。数百年来，此处人才辈出，不足为奇。而今富水河边，沙洲零星，过客零散，捣衣声零落。

回到轩公祠，里头摆满八仙桌。十几个妇女，或擦桌，或摆碗，或洗菜，或切肉，或宰鱼。宰鱼的，将胖头鱼沿背直剖，去内脏后，不冲洗，两边一拗，鱼身便阔了一倍，随后挂在靠墙的竹杈上。三根竹杈上，二三十条胖头鱼，一身鲜红，鲤鱼般，张开翅膀，似要沿墙上梁，去跳龙门。一妇女，挑来两桶米酒。桶盖一开，满祠喷香。桶中米酒，淡黄，月色酿就般。另一女的，接酒后，用葫勺慢慢舀入壶中。切肉的人说：“这么香的酒，先嘬一壶。”舀酒的人说：“这么酽的酒，半壶下去，头就八个角，嘬一壶，还会做事？”一问，这有人结婚，晚上宴请房族。我说热闹，舀酒的人说：“住上几天，二月初一才热闹，到时有演戏、吊木偶、踩旱船、打绷绷，还有游大龙。”她指了指厅角。厅角，龙头、龙身、龙尾、龙珠，篾扎的，纸糊着，一截截花花绿绿。一些篾断了，多数纸烂了，色彩也褪了，应该是去年的。这东西若新，里头灯亮着，每条七八十节，有五六条在夜里穿行，定养眼，也入镜。怎么不见后生帮忙？舀酒的人说：“多外出打工了，若非逢年过节、红白喜事，他们不回来。平日我们也在外，村里就剩几个老人带小孩。”说村子漂亮，有文化，底子厚。有妇女说：“一入夜，全村冰冷。连村口卖票的都无踪迹。若不是能卖票，这烂巷破房，谁喜欢？！”一种积淀，数百年后能化为钱，那是其魅力。因其能生钱而另眼相看，那是势利，更是肤浅，这于积淀本身，是悲哀。

出祠来，大坪阔，夕阳暖。坪内竹篙上，衣轻裳飏。几家门头和窗棂，挂着腊猪肉、鲤鱼干。泛着赤金的腊肉、鱼干，春联一托，佳节的余波，依然滚烫。老梁夫妇坐坪中竹凳上，晒太阳。见我不停拍着，哈哈笑。老梁说：“这些晒干，土纸包着，能吃到端午。”我说还是新鲜好！老梁说：“两个儿子，一个在湛江，一个在东莞，过几天一人一包，带着。也不知他们啥时能回来。”问门锁尘封的人家，老梁说：“搬走了，早搬走了，有的前五六代就搬走了。”

坪前水塘。满塘水葫芦，干枯着。相邻水塘，也有水葫芦。过段日子，这些水面，会泛青；塘沿的柳枝，会俯着腰肢梳妆。这个时节，蚕豆水灵。至于桃花，正甩灼浪，酝酿来日的碧绿拥翠、芳莲坠粉、苔枝缀玉。

余晖下，瑶山连绵，芗峰高耸，北去的富水，悄无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