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发现我从小就是个不错的读者。

读小学时，有一年寒假跟父亲出门去爆米花，某个上午爆米花机坏了，盖子老漏气，父亲鼓捣了半天就是整不好，他愁眉苦脸，我却正好得了闲暇，立马找到镇上供销社摆放了几本书的柜台，一本一本翻看了起来。我看中了一本至今记不起来名字的儿童小说，立马回到父亲身边死皮赖脸求着他给钱买下。我在初中时就尝试着读繁体字，原因是我从箱子里翻到了几本残缺不全的绣像版《三国演义》，就琢磨着想把它读懂。我的堂哥家有本《红岩》，我变着花样讨好他，终于把它借到了手。我在放牛时如果手里不捏着一本书就会若有所失，即使这一习惯让村里人笑话，我一点不在乎。我读的书普遍与我的年龄不太匹配。我十二三岁时就看《子不语》《续子不语》，里面的文字篇幅跟今天的微博微信大抵相似，可读起来味道比它们强多了。总而言之，小时候我读书是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状态。我对读物的好与坏的分辨力并不高。初中时参加学校一个知识竞赛，问到四大名著我竟然把我五叔叔家仅存的《说岳全传》列入其中，结果自然得了零分。我还愤愤不平好一阵子。这么好看的书，怎么就不能算名著！

后来我念了师范。我本来是想往高里读的，无奈父母以穷困为由苦苦哀求，只好屈就。在师范三年就没想好好念课堂书，主要的精力，我全用于读闲书了。我吃下了托尔斯泰的《复活》，那几乎是我接触外国文学的开始。那些长长的名字虽然让我犯怵，但聂赫留朵夫的自我救赎无疑扣我心弦。我买下了一套《西游记》，可我看着不舒服，由此我知道，图书版本的重要性。为了提高自己的古典文学素养，我买了《唐诗三百首》《宋词一百首》，然后从开头到结尾把它们全部背诵了下来。这种事对我就像游戏一样好玩，有时三天没读上一首诗词嘴巴就像嚼蜡一样难受。我还对《说文解字》一类的辞书有了一定程度的兴趣，原因是我村里一个退休返乡的老儒教导过我要重视工具书的价值。他说的我并不太懂，可我知道那是一句好话。我买了许多如《XXX年短篇小说选》一类的旧书，我想可能是我有对当代文学史系统阅读的模糊愿望。我经常不在教室里，倒是图书馆的常客。拿着书本的我正襟危坐，不苟言笑。那时候我在别人的印象里整个是一玩世不恭的货色，可如果你看到我拿着书本的样子，你大致会改变对我的看法。

后来到了乡下教书，又到了县城机关工作。那该是我阅读的贫乏期。可供阅读的东西并不多呀。我借着去省城的机会买下了一牛仔包的书。我在课堂上缴过一个学生一本行将稀烂的杂志，结果在上面我读到了王朔的《动物凶猛》。老师间传阅的《白鹿原》《废都》都是盗版。那时盗版技术远没有现在高明，到处是错字，可不妨碍咱读得津津有味。在县城，我与卖盗版书的小商贩结成了友好关系，从他的手上，我买下了《金瓶梅》《博尔赫斯文集》，还有《亵渎中的第三朵语言花》《蔚蓝色天空的黄金》等书名怪怪的但可能是不多的正版书。

到了省城是我阅读的黄金期。仿佛是一个饿久了的人，显示出惊人的阅读能力。我读历史、哲学和政治，钱穆、余英时、黄仁宇、亨廷顿、阿伦特、苏珊·桑塔格等人的书买来一大堆，其中对孔飞力、史景迁等外国人对中国的表达尤其喜爱。我读外国作家的作品，马尔克斯、辛格、安德森、海明威、纳博科夫、麦克尤恩、麦卡勒斯、杜拉斯、毛姆、萨拉马戈、索尔仁尼琴、加缪、卡尔维诺我最喜欢（萨拉马戈的《失明症漫记》，写的场景虽污秽不堪，可读起来异香扑鼻！）。我读中国古籍，无论文学还是其他。我喜欢在参加许多笔会时向同行打探喜欢的书，回来后立马去买回来读。我广泛涉猎中国当代文学，对当代作家几乎称得上如数家珍。我每天都要读上一段书才会觉得没有白过。我毫不隐瞒自己是一个手不释卷的人———无论在火车上，生病住院时，我都会带着一本本书。阅读让我有了一颗自由的心，并且让我成为了一个人格独立的个体。我写作，可我的野心并不是当一个多了不起的作家，而是一个终身制的读者。毫不隐瞒，我有时候的写作并不是为了写作，而是可以进行专题性的阅读———比如我花了三年时间刚刚完成的一部书稿（暂名《景德镇：青花帝国》），期间乐此不疲地阅读了近百本关于中国历史、景德镇瓷器的精美画册，以及网上能下载到的关于瓷器的地方史料，由此把景德镇的来龙去脉基本搞懂了。我觉得这是一件多么伟大的事。

作者简介：

江子，本名曾清生，出生于江西吉水，现供职于江西省作家协会。主要作品有散文集《田园将芜》《赣江以西》《在谶语中练习击球》等，获第五届老舍散文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