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与酒

酒是啥东西?其实是一种药,累了解乏,苦了宽心。左边那三点不是水是血汗,右边“酉”中那一小横却是泪,是不能流出来的泪,装在封了口的“酉”字底……

从我记事起,父亲就已经喝酒了,或许我还没有来到这个世界前,父亲就开始喝酒了。他一天也离不开酒,即使在家里经济最拮据的时候。

父亲喝酒不用碗,也不用杯,而用盅。盅是景德镇烧制的小白瓷酒盅,每盅半两,每顿四盅,也就是二两。酒也不是什么好酒,而是几块钱一瓶的高度白酒。

父亲不喜欢喝啤酒,说啤酒就像白开水,淡而无味。也不喜欢喝葡萄酒,认为葡萄酒美则美矣,但偏甜,不好喝。父亲喜欢喝白酒,说白酒味道纯正,口感好,就一直喝到现在。

父亲喝酒,对下酒菜从不讲究,从不挑剔,一碟花生米、一块豆腐乳、一盘霉鱼、一个咸鸭蛋等,也能喝得有滋有味,喝得酣畅淋漓。

父亲早上从不喝酒,他说,早上一喝酒,什么事情都做不了;父亲中午也不喝酒,他说,中午喝了酒,满脸猪肝色,满口酒气,容易耽误工作。

父亲喝酒,对他来说是一种享受,在家里经济拮据时,盅里有酒对他来说已是莫大的满足。每天晚上开饭前,父亲就独自一人拿出酒和盅,满上,把酒盅一端,送到嘴边,缓缓抿上一口,慢慢吞进嘴里,轻咂嘴巴,将酒咽下,发出“嗞溜”的一声,喝下一口酒,吃上一口菜,然后微闭眼睛,很陶醉的样子……再慢悠悠地又端起酒盅。有时我给父亲倒酒,父亲紧盯着酒杯:“慢点,别洒了。”若是倒得太满,他会把嘴凑过去,“嘘”一声,小心地吸一口。喝完盅中酒,父亲总会昂起头,张大嘴巴,把酒盅抖几抖,滴出最后几滴,才放下酒盅,然后慷慨激昂地说:“点酒进肚,浪费可耻。”

父亲每次喝酒就是二两,不过量。偶尔遇到高兴的事,或是有点荤腥的菜,这一自我约束便略有松动。我常听他津津有味地咂吧着嘴,自语道:“再喝点不!嗯,再喝二盅。”“今天喝多了,不能再喝了。”接下来便是用力拧酒瓶盖子的声音。这时,我便说:“爸,你看你又喝高了。”父亲立刻显出不高兴的样子:“我没喝高,我没喝高,谁说我喝高了?”说完,摇摇晃晃地向卧室走去。我连忙去扶他,他用手推开我:“你不要管,我没醉,你走开。”不一会,卧室里便响起一串响亮的鼾声。

有时父亲喝高了,话就繁琐了,唠唠叨叨,没完没了。要么说些平时想说不敢说的心里话;有要么说些陈年烂谷子的废话;要么说些稀里糊涂、乱七八糟的屁话;要么说些憋屈在心中多年的气话……我和母亲只有听的份儿,没法插上嘴。话若说到高兴处,父亲会停下酒盅打着手势眉飞色舞,逗得一顿饭往往要吃上个把钟头。

也有时喝了酒的父亲与不喝酒时的父亲判若两人,豪爽劲油然而生,直到浑身透出热气,人也跟着轻飘飘起来。这时候的父亲说话和气,慈爱有加,他用胡茬扎我的小脸,与我玩顶“牛”,一双大手抓起我,放在他的脖子上,摇来晃去。这还不算,在他喝高的时候也不忘记出几个有份量的题,我答上来就夸我,答不上来时就用筷子轻敲一下我的头,但往往没有力度,笑骂一声不走脑子吧,然后耐心地给我解答。母亲催得急时,他会一口喝下剩余的酒。母亲不催时,他就一边陪我玩,一边喝他的酒。

父亲喝酒时喜欢用筷子沾上酒给我吮吸,每次我都呛得红眉毛绿眼睛地哭着,当母亲责备他时,他总是辩解“熏陶熏陶”。而下次,他依然如故。父亲的好酒,来自祖辈的遗传,也许因为我是个女孩,居然没有得到一星半点的嫡传,如果我是个男孩,可能早就被父亲培养成“接班人”了。

父亲好酒,却颇有酒德,不借酒浇愁,更不会耍酒疯,出语伤人。他肚里没有那么多花花肠子。不像某些嗜酒之人,酒过三巡,便借着酒劲恶语伤人,甚至寻衅闹事,不是打老婆,就是摔东西。对于那些滥喝、一喝就得烂醉如泥的人,父亲不屑一顾,觉得这些人是糟蹋酒和钱,并非真正爱酒的人。

父亲在家里喝酒,不过量。如有客人来或者逢年过节回祖父、外祖父家吃饭,他会适量加点,但绝不会喝醉,更不会因酒误事。可是,只要在外面喝酒,则大不相同,人家一句“感情深一口闷”,率性的父亲就得为感情大喝特喝。喝多了,也会闹出笑话。

有一回,父亲去参加一个会议,在某酒店的一个大餐厅里聚餐。餐厅用两个屏风隔断,这边是开会的,那边是结婚的。父亲喝多了,上了一趟洗手间,回来就走错地方了,跑到人家结婚的那边去了。父亲是醉眼朦胧,那个桌上也有父亲的几位熟人,也喝多了,一桌子人端着杯子轮番跟父亲猛喝。结果会议召集人发现父亲不见了,跑过来找他,父亲这才知道喝错地方了,忙着起身走。那几位熟人还不愿意让父亲走呢,其中一个还拉着父亲,大声嚷嚷:“别走哇,再喝会儿,你这人也真是,在哪儿喝不是喝嘛!”

对于父亲在外面喝酒,母亲总有些担心,时不时唠叨一句:“身体重要,少喝点啊。”我也劝父亲:“爸,过量喝酒对身体有害,你就少喝点吧。”父亲总是笑眯眯地说道:“你们见过我喝醉过吗?酒是五谷之精华,适当喝点有益身体健康。你们放心吧。”

我上中学后,家里的开支也多了,经济日渐拮据,难免捉襟见肘。酒一断顿,父亲就食欲不振,一天到晚总是板着面孔,一句话也不说,人也可怜巴巴的,打不起精神。看到他这样子,母亲心疼他:“你想喝,就喝几盅吧。”老实说,我也非常心疼,“爸,你想喝,就喝吧。”父亲摆摆手:“还是戒了吧!”

我上初三小年那天,父亲上菜市场买菜,母亲拿出钱,交代需要买的菜,最后狠狠心说:“你几个月没沾酒了,买一瓶吧。”父亲忍不住“嘿嘿”笑出声。

父亲买菜回家,将一双白球鞋递到我手里。啊,我梦寐以求的双星运动鞋!母亲表情很复杂:“盼了几个月,你这酒又没了。”“等我女儿将来有了工资,还少得了我的酒?”父亲回她。

我上了高中。学校离家较远,父亲为我买了一辆崭新的自行车。我非常高兴,就给父亲庄重地许了个愿:“爸,等我有了工作,经常买好酒给你喝。”父亲摸着我的头,笑容在脸上荡漾:“到时不能赖账啊!”

我研究生毕业工作后,给父亲买了一瓶好酒。父亲双手捧着精致的酒瓶,激动得热泪盈眶。把酒瓶打开,顿时屋子里芳香四溢。父亲赞不绝口:“好酒,好酒。”待问清价格之后,父亲又不禁十分惋惜:“酒是好酒,只可惜太贵了。我这辈子喝惯了便宜的白酒,这东西糟蹋不起。”并且再三叮嘱我,有钱不要乱花,要用就要用在刀刃上。但我每次回家,总不顾父亲的反对,要给他捎上一瓶好酒。

父亲喝了几十年的酒,对酒自有他的看法。在一次酒后,他蘸着水在桌上写了个酒字后对我说:酒是啥东西?其实是一种药,累了解乏,苦了宽心。左边那三点不是水是血汗,右边“酉”中那一小横却是泪,是不能流出来的泪,装在封了口的像罐子样的“酉”字底,所以男人大都宁愿流血流汗不流泪,却很喜爱酒,这不是没有道理的。

酒如老友,陪伴父亲度过了或艰苦或幸福的时光。酒早已融入了父亲的生活,成了不可缺少的一部分,这对没有其他嗜好的父亲来说,是一种无法替代的乐趣。

去年端午节后,父亲突患胃癌,不得不进行手术。出院后医生告诫父亲必须戒酒。摸着已用了几十年的酒盅,父亲就像一个孩子守着他心爱的玩具一样,恋恋不舍。每次,看到父亲酒瘾发作时,他一个人打开酒瓶,闻了闻,舔了舔,然后又咬着牙盖上酒瓶的痛苦情形,我的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

可怜的父亲,为了这个家,累垮了身体,耗尽了年华,最终却连喝酒的权利也被剥夺了,还有什么比这更残酷的呢?

父亲凭着顽强的毅力,再也没有喝过酒。我却越来越怀念父亲端坐桌前,啜一口酒,夹一口菜,悠闲自得地体味酒香的那个幸福的瞬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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