泷冈,千年之冈

早想登上泷冈,去祭拜长眠于这山上的一对夫妇,两位夫人。

泷冈,一座很小很普通的山冈,坐落于永丰县沙溪镇的凤凰山上,远望形似蟠龙,北宋文坛领袖欧阳修的父母及其两位夫人的遗骨就葬于此山冈上。

我离泷冈不远,从老家到这,就三十余里;从寄居的小城来这,也不过是七十分钟的车程。我却一直没有来。作为一个对文字痴情的人来说,实在有些不应该。

直到这个金秋,我成了泷冈脚下欧阳修中学的一名教师,多年夙愿,才得以成行。

深秋九月的一个黄昏,没有风,秋色中有淡淡的稻香、桂香、炊烟香。我怀一份虔诚走向泷冈。从学校出发,沿着稻田菜地间裹夹的水泥路,前行不到二里地,路便到了尽头,泷冈就在眼前。

沿新修的景观道,拾级向上。

道旁茶树上的油茶果早已被农人收去,就铺晒在山脚下的场子上,留下这满树的白花,点缀着这寂寞的山冈。永丰县人民政府于1983年立的保护碑就隐在这片茶树中,碑正中书“欧阳崇国公魏国郑夫人合墓”。我在碑前伫立良久,想象着当年那个邻家后生欧阳观,是怎样从沙溪走出,到了京城,在四十九岁那年,取得功名,后四处为官,做过几任州府的判官、推官,多是主管刑狱工作。官职虽微,责不敢怠,件件都关乎人命。为防止冤假错案发生,观公对重大案件总是亲自查办,一丝不苟,夙兴夜寐,废寝忘食。未料年寿不允,方十年官宦,便客死泰州,终年五十才九,留得孤儿寡母,谋命异地,只得投寄于在随州为推官的叔子欧阳晔。

家乡人不会知道观公为官的清贫与逝世后孤儿寡母的凄苦,唯有一枝荻管,一滩沙印,书尽胸中志,写毕人间苦。

行到半山腰,山脚下突地热闹了起来,车声人声急促脚步声,响扰了这山的静,还有我的静。一行操着异地口音的游客,在几个本地口音人的引领下,上了冈来。他们肯定如我一样是慕盛名而来,不畏这一个多小时车程的颠簸,只为一见。我忙退到一侧,让他们先行去吧,迢迢而至,近得眼前,怎样的急切都是可以理解的。

崇国公与郑夫人的墓就在前头,墓前的场子应该是整修过的,青砖翠树,庄重宏阔。墓道两侧一对石羊分立,也可见得墓中主人,定是勤俭而善良的。墓碑是清嘉庆六年重立的,不高,但也算是有些气派的,从还算清晰的碑刻上,先人风范不露自显。我静立墓前,叩首三拜,再委下身来,仔细辨认上面苍劲的文字,“阡表不磨崇国范,古坟犹带荻花香”,是啊,阡表已不立在这墓道上,移到两里外位于欧阳修中学的西阳宫内,供来来往往的后人观瞻。那刻有中国古代三大祭文之一《泷冈阡表》的碑里,分明字字血,行行泪,道不尽父之孝顺、仁厚,诉不完母之俭约和安于贫贱。碑已是国之文物,是要在一个安静地方,遮去这岁月的风尘,将这对夫妻的风范传诵于后人。

不知道,数百年来,是否也有许多如我一般的凡夫走上这山冈,祭拜这里安放的夫妻,读一读这碑上的文字,是否也会涌起深深的慨叹?中国人的怀乡情节,自古就是醇酽浓厚。

公元一零一一年,也是金秋,这山冈定是荻花飘飘,凉风微微。国公的灵柩由孤儿寡母自随州运回,安葬于这山冈之上,当年定是没有这高碑,甚或小道也浅,只有满冈的树,满山的秋色吧。五岁的欧阳修,一定在这墓前把跪泣长哀的母亲扶起,娘,我们回去吧。

欧阳修母子凄然从冈上下来,观内空空,家人寥寥,揖别老屋登舟顺水而下,前方是一个个未知。

未想,一去就是四十二载。

又二十年,欧阳修中得进士,作了留守推官,这正是欧阳修出生那年父亲的职位。往后,沉沉浮浮,居庙堂之高,忧国辅君,直言敢谏,立革新纲领,不为贬谪而自叹,与民同乐一醉翁。主持科举开文章风气,提掖后学,不拘一格,唯能唯贤,且自己写得诗文,做得学问,堪为古今大家。唐宋八大家中,得其奖掖提携者有五,真乃千古一宗师。欧阳修一生历经多地,生绵州,官数州,卒颖州,憾未能归得家乡,念念不忘家在庐陵,每每署名“庐陵欧阳修也”,可见赤子情浓。

欧公父母合葬墓右面山坡一侧,是欧阳修胥杨二位夫人遗骨的合葬墓,碑少了些古旧,是为永丰县人民政府于近些年重修而立。

公元一零五二年春天,欧母郑夫人卒于南京(今河南商丘),次年仲秋,欧公护母灵柩回乡与父合葬,一同带回来的,还有欧公胥杨二夫人的遗骨。这是欧阳修一生最后一次回到故乡沙溪,上到这泷冈。自此长别,故乡已遥,游子再没有回来,唯有梦中相思茫茫。

远道而来的游客早已驱车离去,这静静的山冈,只留下静静的我。

夕阳隐了,天色暗了,身上也开始有了些凉意。天边的云层叠涌,看来今晚或是明晨,秋雨又该来了,还是赶紧下山去吧。

鞠一躬,转身,朝暮色更深些的山下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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